岑鸾却不干了,在后面叫道:“慢着!这就把人带走了?”
周章看了刘钦一眼,不知他到底怎么得罪了这个混不吝。谁知刘钦任他看着,并不言语,他只得自己应付岑鸾道:“人我带回府中,跑不出去。你们的事具体如何处置,岑公子回去问过岑相,由岑相定夺不迟。”
岑鸾见他是这个态度,愤然点点头,“好,好……”说着就要起来。
谁知陆宁远没松手,他但觉肩膀上压了座大山,千斤重,脖子一挺,竟是纹丝不动,只得跪着道:“人你带回去吧,没事,咱们走着瞧。”
周章对刘钦使个眼色,便转身往车里走。刘钦抬步跟上,上车时,转头对徐熙和岑鸾两个露出一个笑。
这笑已经不能说是微笑,但也远远称不上开怀。但见他嘴角高高扬着,一双凤眼弯得很深,意味深长得简直有些渗人。岑鸾倒看不出如何,只觉他可恨,徐熙见了,却心里一颤,随后猛地向下沉去。
陆宁远跟在刘钦身后,头都没回地走了,在刘钦反客为主的招呼下,也上了周章的车。
没了他的钳制,岑鸾登时肩上一松,只觉头顶大山搬走,从姓岑变作了姓今,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周围家丁刚才屁都不敢放上一个,都在那装死人,这会儿一拥而上,给他拍尘土的拍尘土,揉膝盖的揉膝盖,包扎手的包扎手,气得岑鸾抬起一脚踢倒一串,“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显出能耐了!”
看着周章车架离开,明知他听不见,在后面恨恨骂道:“我要今晚没把人从你府里薅出来,把姓倒过来写!”
车里,周章与刘钦面对面坐着,陆宁远坐在刘钦旁边。
刚才离着稍远没有看清,这会儿离得近了,周章才瞧见刘钦脸上涂了东西,好像是脂粉似的,便是刘骥那样的纨绔也没有这般轻佻,瞧了一阵,冷笑道:“一声不吭消失两个月,还以为你做得多大事。”
当初刘钦失踪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没等宫里有旨意来,他就事先拟好了给五城兵马司的文书,叫来各营长官,只待宫里传旨,就让他们马上奉旨动身,一刻也不耽搁。
这两月间,他借着自己在兵部,很多消息能最先拿到,不管多晚都会先扫一遍,看是不是与刘钦有关。
说是担心国本也好,说是担心刘钦本人也罢,总之这些天是生生煎熬过来,可谁曾想再见之时,刘钦却是这样一副浮浪模样,好像这举朝奔忙的这两月,于他而言只是一场游戏,再开口如何能有好话?
更何况……在今晚遇到刘钦之前,他刚从刘缵府里出来。刘缵或许存着些机心,在刻意同他走近,可一整晚的时间,除去向他询问朝事政务之外,就是同他探讨经义,恂恂有礼,端重自持,同他相比,刘钦哪里像个储君?
一旁,听了他这一句,刘钦脸上神情一顿,原本似乎想说什么,却忽地止住了。
这趟回来,其实他有许多话想对周章说。
他这一路所见,还有与薛容与两天三晚的深谈,除去让他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外,也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回忆起曾经有次,在周章还在东宫做侍讲的时候,有天讲到《大学》中的一篇,不知怎么,从书里聊到书外,谈及当年陕西的一场大旱,周章曾对他念过唐人的一首诗——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吟诵这首诗时,周章瞧着窗外,眼睛虚虚看着远处,眉头微微蹙着。等说完之后,转头瞧向他,看过来的目光,和那天薛容与看他时有七分相似。
那时周章心里竟是怀着怎样的期许,看着十七岁懵懵懂懂的他呢?可那时候他只是觉着周章吟诗时的声音真是好听,之后回复了他什么,现在已不记得了。
直到前些天,从薛容与口中又听到这句“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他才忽然想起,在他与周章的那些爱爱恨恨之间,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想起这一件事,便想起了之前所有,那些期待的、失望的、痛恨的眼神,忽然朝他齐涌过来,让他当着薛容与的面失神了片刻,等回过神来,只剩下一地交叠的脚印,年少时的事已离他那样远了。
最失落、最恼恨时,他以为自己与周章从没有挨近过,但不是这样。原来在迥隔天涯之远以前,他们两个曾经只相隔咫尺。而被他自己亲手推开的,哪里只是一段慕少艾的荒唐?
可他要到今日才明白,从十四年前的他的手指缝间飞走的,究竟是什么。
现在他再见到周章,心里涌起一阵冲动,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悲所恨,就想对他尽数倾吐而出。
可是进到车里,听见周章单独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见到他脸上那副带着讽意的神情,他不由一怔,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没解释现在自己这幅模样是什么原因,翟广、薛容与的事也闭口不谈,转头问陆宁远:“靖方,你怎么会在建康?”
陆宁远低头答:“我来交接军队。”
刘钦愣愣,“什么意思?”
“我被削职为民,回京把官印、文书交回兵部。”陆宁远回答得干脆,却仍是头也不抬,只看着车底。
刘钦愈发吃惊,正要细问,转念一想,却忽然明白过来。
自己南下这一路,官面上是陆宁远负责护送,自己遇袭失踪,朝廷追责下来,解定方已经派了护卫,自然无责,邹元瀚有刘缵保,肯定也安然无恙,这事除了落在陆宁远身上,哪还有第二个人?
想通这点,再瞧陆宁远,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
陆宁远好容易从千总升成副守备,官印还没焐热乎,就因为自己而吃了挂落,被一撸到底,也太惨了些。
见他说话间始终低着脑袋,只拿一个额头对着自己,刘钦不禁暗想:不会是生我气了吧?
他少有在陆宁远身上看出情绪的时候,加上本可以卖了翟广,提前一阵与陆宁远会合,因着一些考虑,却没这么做,愧疚之意便更深一分,他却一时按下,反而道:“两个月不见,靖方同我生分了,说话时都不看我。”
陆宁远忙抬头向他看过来,可是只匆匆看他一眼,马上又放低了视线,看向别处,浑身紧绷起来。
刘钦心想,以他对陆宁远的了解,他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但仍是道:“我自己运气太差,反而累你丢官,实在不好意思。你的副守备是实打实的军功挣出来的,不能因为这么一个意外就一笔勾销。你放心,明日我进宫面见父皇时,一定陈述此事,他老人家定会体谅。”
他做下了给陆宁远官复原职的保证,但陆宁远听闻之后,只是应了声“是”,两眼仍是垂着。反而是周章听从刘钦口中竟吐出这样的话,颇为意外地向他瞧去一眼。
刘钦见不奏效,又道:“今日才交接,那这两个月,你都住在京城里么?”
他这话乃是明知故问,只是要引陆宁远开口。果然,陆宁远摇摇头道:“我也是刚刚回京,前些天一直在奉命在各地寻找殿下……这些天殿下都去哪里了,受什么伤了没有?”
“只有遭袭那天受的伤,已经养好了。”刘钦道:“这两个月我是落在了翟广手里头。”
果然,他此话一出,非但周章目露讶色,陆宁远也猛然抬头向他看来。
刘钦紧紧攫住他的视线,让他再没法低下头去,在他脸上看了一阵,却没接着说下去,忽然道:“憔悴了些,这两月很辛苦吧。”
陆宁远喉结一滚,过一阵答:“殿下没事就好。”
刘钦心中一热,忽然明白自己刚才猜得实在没有道理,陆宁远岂会为这个生气?想要再说些什么,周章却从旁道:“到了,下车吧。”话音未落,已抬脚走了出去。
第68章
刘钦在周章府上洗沐一番出来,侍仆已在旁边放好一身新衣服。
周章家少有侍女,只有几个小厮,而且在刘钦看来,手脚算不上勤快。譬如这会儿送来衣服后,这男仆就只是在旁边站着,没有服侍他穿上的意思,和他小时候在宫里、后来自己开府后的婢女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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