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得长远,咳……”刘钦断断续续地道:“可你……你只比薛容与小上几岁,比陆宁远……咳,年纪还大,比我现在从全天下选任的士子更是大去不少,恐怕……咳、恐怕等不到这个时候。”
翟广也微笑起来,“你倒是自负,可怎么不提你自己?”
刘钦摇摇头,忽然道:“跪下吧。”
翟广一愣,“什么?”
刘钦两眼轻轻一闪,有一瞬间,有什么比刀剑更加锋利、比山岳更加低沉的东西在他身上一露即隐,让翟广在今天几乎第一次想起:他是皇帝。
他从来不在乎什么皇帝,可在刚刚那一瞬,瞧着刘钦的面孔,有什么在他心里轻轻一惊,好像静夜里看不见的小雀忽地在人头顶扑了下翅。
刘钦把手负在身后,“叫了你那么多声大哥,你拜我一拜,也不算占你便宜。”
翟广将胸中一口气缓缓吐出,在刘钦的注视之下,终于将袍子一撩,矮下身子,一条膝盖、一条膝盖跪在地上,向着他郑重一拜。
许多年了,他拜天拜地,再没拜过旁人,今日折腰,却是对着刘钦,如何不心潮浪涌,百味杂陈?
陡然间,他想起同刘钦一起躲避官兵追捕的那一夜,他们隐在暗处,看着官兵在身前一队队经过,刘钦的身体轻轻颤着,他以为他是害怕,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刘钦回头,树叶掩映着的火把,漫天星星都掉在他的那两只眼睛里面。翟广想起来,那时候他向自己看过来的眼神,原来就那样志在必得。
第312章
陆宁远坐在椅子里面。又一次地,李氏面对着面同他一起坐着,面带着微笑弯起眼睛看他。
这次他没有吃点心,自然也没喝洗手用的水,两手平放在膝盖上,身子在椅背前挺得笔直。李氏不说话时,他也并不开口。
慢慢喝了半杯茶,李氏终于道:“将军这次克定祸乱,厥功甚伟,东南百姓从此也可安枕而卧了。”
“太后谬赞。”陆宁远答:“是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
“立如此大功却不自傲,真是良将。”李氏又赞。
陆宁远低了低头。
“听说将军为了讨伐叛乱,一路奔袭上千里,数日不曾离开马背……”她说着,视线渐渐下移,陆宁远心中一乱,知道她又要说起自己的腿。
现在正是冬天,交战又烈,他顾不上身体,腿疾自然发作得厉害,偏在此时又被李氏传进慈宁宫中,当着她的面,比上次还要瘸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个真正的跛子了,就那么一歪一歪地走了进来。
一见到他,李氏就面露惊讶之色,片刻后收拢了神情,颇为体贴地免了他的跪礼。
他却坚持着跪了,跪倒之后,不让旁人搀扶,自己挣扎着起来,坐到椅子当中,没露半点痛色给她。
可现在她又要提了。
可出乎意料地,她竟丝毫不提他的腿,转而道:“将军为国宣劳如此,拳拳之情,天人共鉴,无怪皇帝对你这样另眼相待。”
她是个聪明的猎手,从不做多余的事情,看见陆宁远因她的视线也低了低眼睛,瞄向膝盖,就知道那些话不必再说。
陆宁远微微吃惊,随后被她的话轻打了一下。
好像两军列阵,他把盾牌支在前面,敌人的箭却从背心射来,让他有一瞬间的失措。在他把新的盾牌支起之前,李氏又道:“也无怪他把你看得这样重。”
陆宁远微微张开嘴,只这一句话,一切防备便被顿开了。
他两手攥了起来,听李氏继续说着,“你大概不知道罢?你回京那趟,唔……好像只有一个晚上,你走之后,皇帝病了多日,吃什么就吐什么,药都送不下去。我听说是因为一个叫曾小云的女子?还有她的哥哥。后来皇帝说,曾小云的事情和你无关,他这次生病也和你没有关系,只是正常的反复而已。将军说是这样么?”
陆宁远一呆,问:“他……他又病了么?”
李氏收了笑。
同刘钦一样,她不笑的时候,从那张面孔后面就莫名透出几分迫人,现在于那迫人之间,还带着隐隐的严厉。
“我以为将军已经知道了。倒也无妨,皇帝现在本来就病恹恹的,多几分、少几分,那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她把话说得格外残忍,不像是母亲在说自己的儿子,却与刘钦说某些话时格外相像。
陆宁远几乎捱不住,身体前倾,面孔一霎时白了。
李氏看着他,不带笑意的目光像是刀子,一点一点逼来,“将军是忠臣,我自然要用对忠臣的方式对你讲话。中宫空虚,国无嗣君,将军能征惯战,定然熟读青史,如此可是社稷之福?”
“何况皇帝病体羸弱,非复从前,还能像之前那样荒唐国事么?就是他荒唐,做忠臣的,也能跟着他一起荒唐不成?将来国史之上,怎么载你二人?”
陆宁远一声不吭,压在膝上的两拳轻轻抖着,过了一阵,两条手臂连带着肩膀也轻颤起来。
李氏不知他都想了什么,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就见他脸色变幻一阵,连嘴唇都白了,张开、合上、又张开,终于出声——
他说,“陛下如何说,我就如何做……如果他当真不想,只有他……”他低下眼睛,把目光敛在眼皮下面,额头上却绽起青筋,一下下轻轻跳着,“那我……”
“母亲!”
刘钦终于赶到了。
他喘得很急,说完这一句就咳嗽起来,一面走,一面咳,等走到榻边,始终说不出别的话来,摆一摆手,只按着嘴闷咳。
李氏和陆宁远一齐起身,见他呼吸急促,喘得好不厉害,竟好像是一路跑来的似的。
其实刘钦是乘轿子来的,自己跑的只有下轿后的那一小段路,只是现在身体虚弱不比从前,加上在翟广处耗费了太多心神,才稍稍一动就大咳起来。
他赶来时,在门口只听到陆宁远最后一句,就赶在他说完之前当先进来了,谁知进来之后,却一时说不出话,直引得屋中两人和外面的宫人一齐向他围过来。
陆宁远赶在李氏前面,弯腰半抱住他,两手一前一后,将他轻轻拢在里面,也不敢使力,过一阵子,左手在他背后轻叩着,问:“陛下?陛下?”
不知道是焦急还是别的原因,他喉咙忽然哑了,刘钦神情一变,转头看他,不由微微一愣,可随后低头又一阵咳。
李氏让人拿来温茶,喂他喝下,慢慢刘钦缓过口气,见一群人围上来,摆摆手让他们退了,似笑非笑地道:“陆宁远刚回京,儿子还没见他,母后倒比儿子心急。”
李氏将担忧之色敛去了些,又恢复了雍容之态,“陆将军这次平叛,气盖东南,多少人都急着想见他一面呢。做娘的沾沾儿子的光,赶在别人前头,还怕人说么?”
刘钦问:“聊的国事?军事?”
“家事。”李氏蓦地将笑收了,坐回榻上,“既然皇帝来了,人我也就不多留,你带走罢。”
她忽然作色,殿中便一时风旋云紧,宛如山雨欲来。
刘钦张了张口,伶牙俐齿,却难得没说什么,只对李氏道:“马上庆功宴就要开始,儿子还有事,晚点再来看望母亲。”说着看了陆宁远一眼,起身出了殿外,一气走了一阵,回头看去,陆宁远却远远落在后面。
刘钦便站住脚。陆宁远拖着步子,一步一步挪着上前。他瘸得真是厉害,简直让人心惊,这样的一副身体,到底是如何星驰电掣、悬河注火、扫平东南的?
好半天,他终于赶上,却没有贴近,在同刘钦剩下一步远的地方站定,怔怔看他,刘钦也才真正有余裕在他面孔上面仔细打量。
“瘦了。”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只是刘钦一句说完,陆宁远却迟疑了。
刘钦等了一阵,也没等到他后面的话,眼神忽地飘了一飘,又转回来,把所有的不自在都尽量压下,如常道:“不看军报,看你瘦了这么多,就知道这趟辛苦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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