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刘钦醒来的时候,左手像被什么紧紧压着,身侧传来陌生的呜咽声。
这些天在他床榻边哭泣的人太多,尤其是朱孝的声音,他已经听得不胜其烦,只拿耳朵就能分辨得出是哪一个人在侧。
今天这哭声却很陌生,他从没听过,声音不大,压得很低,却好像伤心至极,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胃里挤出来似的。
是什么人在他床边这样哭?
刘钦抬头向旁边看去,看见的却是陆宁远。
他跪在床边弯着腰,抱着他的左手,头抵在他手掌心上,颈椎骨像是隆起的小山,只留一个脑袋顶在外面,埋着面孔一下一下正在抽泣。
在这一瞬间,从刘钦心头滚过的竟是什么?
他抽了抽手,用他现在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却没抽出,只是惊动了陆宁远。
哭声一顿,陆宁远扬起一张他从没见过的、满布泪水的陌生面孔急急向他望来。
“你……你……”陆宁远一惊,猛地从地上跪坐起来,向着他直起身,急切地想说什么,从头到脚却猛然一阵痉挛,说不出来,用力把他的手攥得更紧。
刘钦再想抽出左手,就更抽不出来,便从床上抬起另一只,用力指了指他。
陆宁远脸上还挂着泪,这会儿却忘了其他,湿漉漉向着他凑得更近,像是一道大浪迎面扑来,一俯身就待要将他拥住,或是把他另一只手也抱在怀里,同他亲近。
“滚……你……出去!”
刘钦手脚骤然又变得冰冷,冷得像前些天将死之时一样,一阵突如其来的暴怒却烧灼着他的腹心,如有什么在那里面翻涌。
陆宁远靠得越近,这暴怒便灼得他愈发厉害,他手指颤抖起来,只把它当刀当剑,抵在陆宁远身前,让他靠近不得,嘴里奋力挤出几个字来。
陆宁远却恍惚着,痛切着,见他醒来后面色忽然又变得惨败,不知是哪里很痛,还是哪里又难受得厉害,又听不清他说着什么,不由惶然急切,不仅不退,反把刘钦伸来的另一只手也紧紧攥住了抱在身前。
“你哪里疼么?哪里疼?”
他凑近了,几乎伏在刘钦身上,贴上他的面孔,满脸未干的眼泪掉了一滴在刘钦脸上,一双眼睛凑得极近……红血丝网出的中间那颗瞳仁,仍是那样黑、那样深!就像是——
刘钦脸色一白,又猛地一红,万没想到他非但不走,反而愈加向自己逼迫过来。
周围又再没别人,一个都没有,平日里那么多人在他身边打转,难道现在都死了个干净,不然怎么偏偏到这时候,却没有一个半个赶上前来?
他现在不想让陆宁远靠近,只想让他远远离开,可陆宁远好像就是不懂,越是不愿看他,他反而贴得越近。
刘钦两手被他握住,挣扎都没力气,疼痛之下,说不出话,竟只能由着他违逆着自己此时的心意,自顾自向着头顶笼罩而来,心头猛地一阵翻绞,终于吐出口血,厥了过去。
刘钦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这次陆宁远不在屋中了。他悠悠转醒,转动脑袋,在屋里只看见了德叔。
德叔见他醒来,忙放下手头的事走过来,离近了认认真真打量过他的面色,问:“陛下要起身坐一会儿么?”
刘钦点点头,德叔就费力搬动着他,扶他坐起,把垫子垫在他背后。
德叔年纪大了,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生怕出错,怕扶得不稳,让刘钦抻到伤口,更添了十二分的小心,一点点动得很慢。
刘钦靠在床头缓了一阵,尝见嘴里残留着药汁的苦味儿,歇了会儿道:“你扶我费劲,下次让朱孝来。”
德叔那张老树皮一般的面孔动动,然后低声道:“不费劲的。”
他声音略有些发尖,又因为老迈而有种额外的温柔,像在刘钦身上轻轻抚了一抚。
刘钦闭上眼,过一会儿道:“背有点疼。”
德叔知道他是平躺得太久了,就扶着他稍稍侧身,打开衣服让他背上的创口透气。
他年老体衰,扶刘钦时却不像刘钦以为的那样吃力,之所以动作那么慢,并不是扶他不起,只是怕他疼痛而已。
刘钦微侧着身靠着,闭着眼不说话,德叔从后面避开伤口扶着他的背,让他靠得稳了,同样静悄悄地没有言语。
那张枯萎的面孔上照旧看不见什么表情,可没人知道,他心里面正转着劲儿地疼着,一下一下要拧出眼泪来。
他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搬动刘钦却并不吃力,他瘦成了什么样子!
好几天前,他从建康赶过来,身上賫着太上皇的旨意,带着太后的叮嘱,系着一众大臣的请托,还怀着他自己的心思,先是乘船,然后换马,又改乘船,这么一路昼夜兼程地到了亳州前线,见到刘钦的第一刻,他的心却要碎了!
他不知道,出征之时刘钦还是那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现在如何成了这副样子……当时还是他给刘钦系的腰带,带的发冠!
他凑到床边,刘钦把眼睛撑开一线,费力看他,看清楚他的一刻,那双眼睛里面好像有什么轻轻跳动了下,可是厚厚的阴翳随即四面蔽来,又将一切都遮去了。
之后的几天,德叔一直守在刘钦身边,就像刘钦小时候那会儿一样,给他擦拭身体、手脚,一口口喂他汤药,在他咳嗽时拍他的背。
他做着熟悉的事,可一切又和小时候那样不同。刘钦不会由他没擦干净嘴就一溜烟跑出去,不会在他给他洗脚的时候故意蹬一下水盆,让水溅到他的脸上,更不会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叽叽喳喳像是一百只鸟一齐在叫。
他有的只是沉默,是承受、是忍耐,是一大口一大口艰难地喘气。为了活着,他竟要这样挣扎!
德叔的心碎了,被扯成无数片——不是一个老宦官的,而是一个父亲的心。
他看着刘钦,听着他一下一下好像永远不停的喘息,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一刻听着,一刻一刻看着,那声音是一把斧头,一下一下砍在他后背上,把他像是捧柴火一样劈开了。
他多想把刘钦换成自己,让自己这把老骨头替他去喘,替他去病,甚至替他去死,都没关系。可他替不得,谁也替不了刘钦。不管是黄泉路还是生路,他只能自己挣扎,旁人能借他一只手,可借不了他一分力。
德叔只有紧紧握着他手,像要把自己给握进去。刘钦闭眼躺在床上,呼吸声像是破纸漏风的窗。
后来,在林九思为刘钦诊治过后,刘钦苏醒过来,最开始却和之前一样,不见什么起色,一天说不五句话,只是闭眼忍耐着。
从第三天起,他却逐渐见好,喘息声虽然仍然粗重,比起之前听着倒让人没有那么揪心。
他不肯再白白躺下去,让徐熙把军报、把这些天他都没有过目过的各地发来的文书送来,躺在床上慢慢看着,一整日也看不多少,可他还是坚持看着,除去有时对徐熙的处置有不赞同处,说几句话,让人记述下来之外,一整日都不言语。
他不说话,就没人知道他想着什么,他像是与外界隔离开了,从始至终不肯透露一点心声。
他可后悔么?恼怒么?难过吗?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闭目忍痛的时候,他可无聊吗?他为自己哀怨、自怜自伤么?
他知不知道,在军医、在徐熙、在朱孝他们说尽吉利话哄着他的时候,他已经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就是现在也不能松一口气?
他看到过开在他自己前胸后背上的那个口子,看到过林九思在他背后打开、又缝合好的那道长得恐怖的伤口、知道自己的身体其实是成了什么样子么?
在他发着高热、一下一下艰难喘息着的时候,他可想到以后了么?
可是他不肯说话,他不说,德叔就也不说什么,不问他,也不絮絮叨叨地安慰,只是拿沉默一下一下轻抚着他,像小时候哄他睡觉时一样。
后来,两天前的一个下午,秦良弼已经出城,徐熙对夏人设下的计谋还不知到最后有没有用,刘钦勉强吃过一点粥饭,正靠在床头休息,却又是一阵剧咳袭来。
他虚弱、却又撕心裂肺地咳着,额头上一颗颗滚下汗珠,眼泪、鼻涕、甚至口水都一起不受控制地淌下来。领口被汗溻得沾在身上,未愈合的伤口涌出新鲜的血,洇透了包扎、打湿亵衣,从外面透出……他攥着德叔的衣服,手背上的骨头和青筋高高凸起,像是要撑开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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