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能从夏人手里收复这么大的一座城池,这样重要的一处要地,就能收复更多,整个河南、然后是山西、山东,最后是故都长安,迟早有一天,都要重入版图。
这一天不在虚无缥缈的极远处,而就在眼前!
他们这些人,舍下父母、妻儿从军,托身于片片白刃之中,所为何来?寄食于军自是有的,希冀着加官进爵当然也有,可总缘孤愤激烈,要试手补一补这金瓯!
刘钦将劳军的赏赐亲自发下,又将这消息带给他们,在场之人,竟有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的。
御前失态,刘钦却并不责怪,同他们说了几句话,接下来便按规矩,由秦良弼部向天子献俘。
那些夏人俘虏,按例是一概要斩的,不由刘钦亲自处刑,他也并不靠近。他们被一队队推出来,让人按着跪在地上,再过片刻,就要在刘钦、行在一众官员和在场的将士面前被砍下脑袋。
刘钦向他们看了看,心中波澜不惊,既不怜悯,也不至痛恨,转身向连夜拿土垒起的高台上走去,准备观礼。
走了两步,他忽地如有所感,顿足回头,看向一个缺了条左臂的俘虏。
那俘虏也正看着他,被头发、被血污遮去大半的脸上,露出一只绿油油的眼睛,怀着兴奋、怀着刻毒、挟着股难以言说的危险之意,紧紧紧紧地盯向他。
第252章
呼延震抽出刀来,在火上慢慢烤着。
帐中没有旁人,只有他一个,就连这几天日夜不离他的曾小云也被支了出去,还能听见她在帐外焦急踱步的一串串脚步声。
呼延震褪去一半的上衣,袒露出左臂,那里从手肘往下已经全都没了,空荡荡的,断口处坑坑洼洼、高低起伏,是这些天新长出的血肉。
时隔多日,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却还没有完全长好,一块块凸起的肉的缝隙间仍能看到暗红色,黑色的血痂满布其上,只要谁在那上面凝视片刻,便会忍不住想要作呕。
那天,他被刘钦军中的火铳炸伤,没多久就失了意识,醒来之后,马上便翻身去看自己左手。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竟不是一场噩梦,左臂处缠裹着一圈圈的布条,上面还浸着血,肩膀、大臂的形状仍是他自己的,从手肘往下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染血的布条在那下面突兀地收了个口。
他呆愣愣地,像往常一样驱动着身体想要活动左手的五根手指,他好像做到了,手指活动的感觉仍在,可看自己那半截手臂,却分明纹丝不动!
他蓦地大叫一声,身上一沉,是曾小云抱住了他。他一把将她挥开,奋力撕扯着左臂上的包扎,几下扯开来,露出鲜血淋漓的手臂,只有半条。
他像是发狂了一般,使劲抓在那上面,扯烂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掌拂开桌上的瓶瓶罐罐、漆黑的药汁,将病榻上的东西砸了一地,把哭着又一次迎上来的曾小云推倒在地上,大叫声响彻整个帅帐,将在帅帐之外,垂头丧气的士兵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足足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呼延震才算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是草原上放牛放羊的出身,可他也是天之骄子,是全军当中最年轻的统率,是草原上的雄鹰。他脚底下踩着的是多少庸庸碌碌的葛逻禄人和多少猪狗虫豸般只能任他肆意宰杀的汉人,他打过多少场胜仗,压服过多少敌人,往后他还要一步一步、一刀一刀升到更到的位置。
陆宁远、秦良弼都会死在他的刀下,刘钦,这个曾经他帐下的奴仆,侥幸从他手指缝间脱走的游鱼,还会被他亲手关在笼子里面呈送给朝廷。他会俘虏南边这个邻居的皇帝,再灭了他们的国,成就一番在大夏前无古人也将后无来者的功业——
可他现在残废了,只剩下一条手臂。
刘钦、刘钦、刘钦!
他念叨着这个名字,牙龈间涌出腥气逼人的血来。换药时、吃饭时、空着半截袖管在士兵们面前走过时、还有夜深人静在一阵一阵磨人的疼痛中等着天亮时,他都要念起这个名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将军了,所想的也不是如何在战场上取胜,而是刘钦,只有刘钦。狄庆的军令向他发来,他只置之不理,问责的使者络绎赶到,他甚至起了索性将他们在这里杀了的念头。
但是没有。他极力保留下最后一分理智,他知道自己还需要这支军队,它绝不可在这时被狄庆收回。于是他向狄庆写了一封密信,然后隐蔽好行踪,将受伤的士卒尽数丢下,整好剩下的残军一路向北摸去。
前面,狄庆和亳州守军的交锋已经开始,呼延震只在远处冷眼旁观着。他是窥伺在暗中的狼,时机不到,绝不会从黑暗当中走出。
狄庆默许了他的选择。即使呼延震明白,他多少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残废,麾下又不剩多少人马,看他无用,才不强令他参与到没意义的攻城战中,也仍是对他有几分感激。可这一丝感激掉在他心中惊涛骇浪般的恨意里,不过就是水滴入海,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交战还在继续。
原本呼延震是绝不容许别人这自己面前痛痛快快打仗,他却按兵不动、无动于衷的。但他忍了下来,像忍耐着每一日、每一夜的刻骨恨意和冲动一样忍耐下来。
在这日复一日的窥伺中,他旁观者清,反而发现了些狄庆自己都没发现的事情——
那就是狄庆的许多决策,走出中军帐的同时,就也长了翅膀,飞到了雍人营里。
当初开封刚刚被围,狄庆佯作撤兵,却在南面设下一支伏兵,本拟刘钦见自己撤走,过不多时便会南下,好半路截杀他,谁知刘钦没等到,等来的却是秦良弼率大军直扑过来。
若非事先就已经知道这个部署,他如何能未卜先知?
这样的事情竟不止一次,在之后还发生过,有时看着像是巧合,还有时好像只是雍人棋高一着,料敌于先,但呼延震知道,不是的。狄庆身边,定有人收了雍人的好处,已经投了雍人,在将他的决策偷偷送出去!
于是狄庆真正撤走前的这最后一次尝试,真正的筹划只有狄庆自己,和为他出谋划策的呼延震知道。
四月十五日,亳州附近的夏军已经全部撤走,刘钦的銮驾没有这么早就离开之意,他却因战事稍歇,出城劳军。
在此之前,呼延震已刮了胡子,划伤了脸,弄瞎自己一只眼睛,改换面容,让自己作为俘虏被秦良弼军捉住。
他知道雍军的传统,也知道刘钦在大军护卫之下自己离他最近的一刻是什么,提前便做好了全部准备。
除去上面所做的这些之外,他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
呼延震烤好了刀,把一方布巾塞进嘴里,右手拿刀,伸到左臂处,一刀一刀锯了起来。
窸窸窣窣,是皮肉被锋刃割开的声响,然后声音一钝,刀刃触到了骨头。他手上不停,拿刀尖一点点找着骨头缝处,终于他找到了,猛地一把将刀按下,剩下的半截手臂也滚在地上。
断肢处鲜血喷涌,他浑身颤抖着,起身弯腰,把自己压在毕剥烧着的火盆上,但听得“滋啦”一响,他吐出布巾大叫一声,一时昏死过去。
火盆打翻了滚在旁边,他却立时醒来——他心里的恨已经刻骨了。
现在他已经再没有半点“呼延震”的特质了,他是战场上随处可见的一个伤兵,整条手臂都没了,且是被利器所伤,且刚刚受伤不久。于是他到了战场上,如愿被作为伤兵俘虏,和其他人押到一起,哪怕是夏国士兵都没人认出他来。
可他该怎样在大军当中,直取刘钦呢?
被作为俘虏在雍帝面前斩杀的前一夜,呼延震把右手手指伸入左臂伤口的血肉中,从里面掏啊掏啊,掏出一只小瓶。
他又瞎又残,好像还是个哑巴,更表现得异常虚弱,仅剩的一条手臂,没有人想着要给它捆在他的身上。
他于是掏出小瓶,又从嘴里吐出沾满了血的一小截刀片,打开瓶盖,把瓶中的药仔仔细细涂在刀刃上面。
他找了个背人处,但同一个营帐里面,其他俘虏里还是有两三个人看到了,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们都知道明天所有人都会死,对其他所有事都已漠不关心,呼延震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向他们狠狠瞪了一眼,他们忙转开了眼——呼延震看他们的眼神让他们觉着,死亡好像离自己更近,要在明日之前就先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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