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刘钦虽然记得那时候的场景,但这些年都再没听说过那副字,更想不到陆宁远会一直没扔。他整整心神,问:“你今天带过来了么?”
陆宁远答:“带来了。”说着从怀里将一页纸取出。
他为了方便每次出征前随身携带,上一世一直到最后也始终没有把它裱起来,而是折起夹在书里装进行李,打到哪里就带到哪里,轻手轻脚地对待之下,整整十七年,纸也不曾碎。这次他本来也要像从前一样给它打进行李,但想到自己要说的话,就没急着装,而是带在身上。
果然刘钦要看。他拿出字,展开递给刘钦,像是给他展示一样物证,郑重非常。刘钦却只看一眼就皱起了眉。
只消一眼,他就想起来,他那会儿仰慕周章,连字体都是学他的。周章写字清刚峭拔,他暗地里描摹许久,自觉已经有八九分的相似,当时得意非凡,还曾写几幅字给周章看。周章当时作何反应,却是不必回忆了,他自己此时再看,才发觉当时所书压根不得其神,形也只像七八分,学其峭拔,只得其险,学其清刚,只得其瘦,竖笔直锋,出筋露骨,画虎不成反类犬,怎一个“惨淡”二字了得。
他迅速把纸重新折起来,“这字就放我这里了,我再写别的送你。”
他折的时候,手法全无爱惜,一看便不是准备好好保存的样子。陆宁远瞧得心疼,想从他手中接过,刘钦却不松手。他不敢贸然去扯,只得轻轻把手捏在另外一角上面,反悔道:“把这个还给我吧,我不要别的了。”
刘钦不还,“这个写得不好。”
陆宁远不松手,默默地坚持着。两人僵持良久,后来是刘钦先松开了手,“算了,我送别的给你。你想要什么?”
陆宁远不想刘钦竟然会反问他,一时答不出来,支吾一阵,像茶壶里面煮饺子,倒不出来。刘钦却也不急,只在旁边等着。从前他不敢说,如今他富有四海,陆宁远想要什么不行?何况他拿不出来的,料陆宁远也不会开口要。
陆宁远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子,终于道:“可以送我一样你的东西么?”他看着刘钦,低着眼睛,声音也低,“我看到它后就会想起你。”
刘钦被这句话在身上按了一按,一时没有答话,过了一阵,下意识低头瞧瞧自己身上。他不喜配饰,找来找去,最后从腰间解下唯一的玉佩,递给陆宁远,在陆宁远接过之前,又道:“记得完完整整还回来。”
陆宁远心里一热,小心攥在手心里,应道:“嗯。”
他神思不属,恍惚间脚下没根,好像有些飘飘然了。刘钦却忽然问:“你有什么给我?”
陆宁远一呆,忽地发觉自己身无长物,想了又想,最后转头看看身后,“我的佩刀是父亲留给我的,我把它给你,你……你肯要么?”在进门之前,卫士让他卸去武器,现在佩刀放在门口,并没有带在他身上。
他眼里的期望那样热切,正午的大太阳一般,灼得刘钦的半张脸都微微发热。让这样的眼神照着,他说不出“不要”的话,当然也说不出“要”,于是道:“陆老将军的宝刀当不一般。”看着陆宁远,脸上不觉带了一点笑意。
陆宁远轻轻“啊”了一声。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太阳早不像一个时辰前那样毒辣,可他一霎时便出了一身的汗,从头到脚都热了起来。
他往前踏了一步,但马上,朱孝急匆匆跑过来,对刘钦附耳说了什么。就见刘钦面色忽变,神情陡然一厉,随后沉下了脸。
第156章
陆宁远自己也记不住清楚他两辈子总共打了多少仗,誓师过多少回,就是像这样,天子亲自出郊劳师送行的时候也有过几次,每一次他心里都无不是踌躇满志、壮怀激烈,可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于十余年如一日的慷慨之下,一股柔情藤蔓般缠绕上来,让他每说一句、每走一步,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像是掉进了什么东西,不动时硌在那里,一动起来就随着他晃。
马蹄动起来之后,他在马背上一连回头看了几次,刚转回来,行不两步就又回头。若非他是统兵之将,此刻已经忍不住要折返了。
后来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太过婆妈,惹人不喜,便控制着不再转头,一心往前看。但背上好像生了一双向后的眼睛,它们恋恋地望着,在他背后,连夜拿土垒起的高台上,刘钦面朝着他的方向,正按剑而立——不,那不是剑,是他的佩刀。
在一身冕服之下,腰侧挂着这样一把战刀,实在说不出的打眼,于礼不合,甚至不伦不类。不知道有没有大臣感觉怪异,有没有人劝谏过刘钦,让他换上一把剑,但刘钦泰然站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手按在刀柄上面,向他看来的眼神,有什么在其中跳动,一下、一下,如同擂起的战鼓,一声声催着马蹄。
陆宁远摸了摸红色战袍,催马又加快了两分。
刘钦目送着这一支兵马逶迤而去。陆宁远这一去,不是带走了希望,而是要把他的希望一点点带来——薛容与已经进京了,他的这个乾亨新元究竟往何处去,既看京外,也看京内,既在军事,也在政事,既在陆宁远,也在他和薛容与这些人。
薛容与进京,旁人或许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只当是一个早被驱逐出京的官员在新天子治下又重被启用了,可刘钦知道,既然天心垂爱,终于是他做这天下之主,那就非得有一番翻天覆地不可。
他的志向,从来非绍非缵,只续前业,也不只是挥师北上,收复故土而已,他要的是革除前弊,天下一新,要的是天下再无陈执中、岑士瑜,也再无翟广。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在这些事情当中,有一件便显得不那么起眼了——在薛容与到达的前夜,他在潜邸收到消息:周章赴任路上,车架为乱兵所劫,失了行踪。
因为音信全无,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已经死在乱军手里,还是逃得一条性命,抑或是投降了刘骥,继续同他对着干。刘钦收到消息,当即变了脸色,但定定神一想,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相隔太远,他就连具体的情况都难摸清,何况他得知的时候,事情已发生了数日,派人过去又要不知多少天,再做什么怕都晚了。
他心里轻轻一绞,一阵不期然的疼痛猛袭上来,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回过神来,却是死死按住了朱孝的肩。
他情急之下使的力气很大,就是铁人怕也能觉出两分疼,但朱孝硬是一声没吭,面上一点痛色不露,只是疑惑、担忧地看着他。
他的担忧自然是一腔拳拳护主之情,脸上的疑惑之色刘钦却也看得明白。朱孝还太年幼,不知道他和周章从前的事,于朱孝看来,周章在宫变那晚背叛了他,即便不是刘缵一党,也算半个敌人,尘埃落定以后,周章没有被杀,只是被外放出去,仍做那么大官,已是他不计前嫌,恩宠非常了,他如此反应,朱孝自然觉着奇怪。
刘钦不欲在旁人面前失态,马上整整心神,松开了手,又恢复了平常的脸色,一转眼瞧见陆宁远,才想起两人刚才的对话。
陆宁远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副恍恍惚惚的神色,同朱孝一样,现在也正看着他,因为没听见朱孝说了什么,所以看向他的两眼当中只有淡淡的忧色,在等他开口。
刘钦忽觉心里定了一定,狂风骤雨、惊涛骇浪之中,有一处始终不变,虽然只是方寸之地,却也足够他暂时栖一栖身了。
他挥退了朱孝,对陆宁远道:“刚刚传来消息,周章遭遇小股叛军,现在不知所踪。我马上便派人过去。离京城太远,我的人往来不便,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先报告给你,你可全权代我处置。务必——”
刘钦一顿,随后坚定道:“若能救他性命,务必救下他,无论对方开什么价码。”
陆宁远动了动,随后应道:“是。”
刘钦皱着眉又思索一阵,好一会儿没再说话,陆宁远也不语。刘钦心事重重,慢慢往前走起来。
纵然早有预料,但最生气、最失望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杀了周章。不过这念头只出现过一瞬。现在他知道,他和周章终究不是一路人,相识数载,就连心意相通都无法做到,将来或许也要白发如新,可他还是接受不了周章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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