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读完,他把信纸在手里一折,猛然想起在江北时的事来。
那时秦良弼军粮短缺,于是解下睢州之围后,他便放纵士卒进城大肆劫掠,可对那些犯法的军官,自己却全然不敢处置,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小惩大诫一番做个样子。那时秦良弼曾对他说过一段话,他印象很深,他说——
“兵士们跟着你出生入死,便是为了能吃饱饭,有钱花,娶老婆孩子,什么不给人家,就没有人再给你卖命啦。”
于是他放纵士卒挨家挨户敲开城里百姓的房门,冲进家里抢劫粮食、器皿、巾帛,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哀哭不止,把一应犯法的军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为了队伍不散。
而那天晚上,陆宁远躺在病榻上面,对他说:“为将五德,仁者为先,国家大将,必解爱人。”
他那时便似乎已经理解了,在心中感慨不已,只觉于眼前的昏芒蹭蹬之中照来一束亮光。但现在他知道他没有,因为此时此刻他才当真懂了陆宁远的话——抑或将来的他还会再有同样的想法,同样发觉今天的他也没有能全然领会。谁知道呢。
陆宁远这所谓的“爱人”,原来不只是要求他自己,竟然还包括了他麾下士卒在内,若他大雍能成一支如此之军,该是怎样光景?
刘钦慢慢回神,只觉背上发着热,低头又看看这几页纸,一张张整理好叠了起来。
他行事缜密,不允许有自己看不到之处,像韩玉这样的密探,他还有许多个,不止陆宁远身边有,如秦良弼等许多人身边也放置了一两个,刘缵、刘骥身边更不会少,只是大多数人都不像韩玉那样顺利落脚,一举便到了目标身边,有的接触不到什么核心的信息,只能传递些杂事。
对他们发来的消息,他每次都阅后即焚,不留半点痕迹,以免日后让人看见,惹麻烦上身。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这一封信他没有烧掉,而是折起来妥帖收到某处,然后坐回在案边,低头沉思片刻,提笔给陆宁远写了封信。
他自视甚高,很少真正敬重什么人,陆宁远年纪虽轻,说来同他还有些仇,却是其中之一。他恨过他、怜过他、也佩服过他,或许现在还有一些别的,因此这佩服敬重只藏在心里,没有将陆宁远推得远至天边。
上一封陆宁远给他的来信还摆在桌上,信的末尾陆宁远感谢他送给自己那件战袍,只看措辞似乎就能想见他写信时的那副局促之态。
刘钦想到那件袍子,进而就想到出兵那天,笔不觉停下,提在手里顿在一旁。案边的烛火将他眉目氤氲进暖黄色的光里,那些英武凌厉淡去了,他看着信纸,垂下的两眼显出几分少见的安闲柔和。
那天陆宁远穿上战袍,认镫上鞍,翻然一变,载着他的雄心和希望往南而去,他在后面看着,心中如惊涛涌起,便待要扬波搏击,跃跃欲试。陆宁远是奔赴战场,他在建康,同样将要有一场恶战,只看最后鹿死谁手,他如何能不心潮涌动?
他没有离开,负手站在原处,看着陆宁远挺直的背,火红的战袍猎猎地打着,深色的头盔一角反射着一团日光,马蹄蹴踏间,一点一点去得远了。
然后就在这时,陆宁远在马上向他转回了头。
刘钦从那一天中回神,看着眼前写到一半的信。
他几天前就已经收到,但放在桌上,直到今天还没有回复。陆宁远在信中除去向他汇报营中情况和向他道谢之外,还提到了军中粮草短缺之事,问他有没有办法。
通过韩玉之口,刘钦当然已经知道,之所以一拖再拖,就是因为前些天帮不上忙,无措手处,便干脆不吭声。而就在昨天,他从回京以来就一直暗地调查的一件事终于有了眉目,这才现出一点转机——那便是秦良弼所反映的北军欠饷之事。
以此事牵扯之广,他即便身为储君,也不好轻易去碰,更不必说什么追回欠饷,足食足兵了。眼下他虽然弄清楚其中关节,但无能为力,对秦良弼只能发书致歉,请他再忍耐一阵,但查清楚的事情,也并非什么用都没有。
岑士瑜和陈执中在其中都有牵扯,而且他手里已经有了实据。此次陆宁远能够出兵,借了岑士瑜几分力,不好再去惹他,对陈执中,则不妨敲一竹杠。
刘钦不好直接出面,便让人把自己查到的事情放出些风声,盖子半捂半开,让陈执中既能知道是自己所为,又知道自己掌握之事已经足够威胁到他,却并不当真揭破,留下一个做交易的余地,等他自己跳进来。
果然,今天陈执中让管家给他捎话,说先前供给陆宁远的军粮转运出了问题,在半路耽搁了几天,自己已经知会邹元瀚,把他军中的余粮拿出来分一部分给陆宁远应急,剩下的等粮车开到,如数补上。刘钦见他松口,这个麻烦算是暂时替陆宁远解决了,这才提笔向他回信。
陆宁远的来信中没提到他惩处那些骚扰百姓的士兵一事,刘钦也就假做不知,免得暴露韩玉。同陆宁远一样,他也是提笔先写公事,但陆宁远用兵无需他叮嘱,建康之事他也没有向外透露的习惯,除去对陆宁远汇报之事说一声自己知道了之外,便没有别的什么话说,三两句就写完了。
公事写完,剩下的便是私事。前些天韩玉曾给他写信,提到陆宁远腿疾发作,这些天一直瘸得厉害,但因为陆宁远从没说过疼,他也就没写别的。
上一世刘钦骨头也曾受过伤,最知道疼起来是个什么滋味,想陆宁远腿疾发作,还要训练士卒、还要打仗、还要每天和普通士兵一起睡在挤了几十个人的军帐里、还没有饭吃,想到前几天建康才刚下过一场雨,第二天就在地上结成薄冰,心里颇不得劲,便装作偶然想起,问陆宁远近来身体如何,有没有再咳嗽、腿怎么样。
写毕,他将信交给朱孝,让他明早发出,随信一起的还有一个包裹,让人装得满满登登。朱孝好奇,问:“殿下,这里面装着什么?”
刘钦答:“衣服。”
“衣服?”
“嗯,都是衣服,给人穿的。”刘钦也不多解释,朝他摆摆手,赶人道:“去吧。”说完低下头看起公文,不再理他,留朱孝一个抱着包裹一头雾水地自去了。
第99章
陆宁远收到刘钦的回信,是几天之后。那时他正拿着离京那日刘钦给的衣服,少有地露出惆怅的表情。
李椹看得没错,就是韩玉也发现了,这些天天气虽冷,但临行前刘钦所赠的那件厚战袍,他平时很少穿在身上。刘钦给的战袍宽大,只能穿在铠甲外面,因为平时随时都有可能有战事,他怕作战时不察,把衣服弄坏,宁愿顶着一身明光光的盔甲,也不穿上那件罩袍。
有时过了一夜,盔甲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他拿手擦一擦便算了,穿着罩袍时固然暖和,但不穿时也可忍受,他就也没让亲兵帮自己去买件新的。亲兵看他有战袍都很少穿,就也没想过再给他买一件穿,于是两边一起,就这么对付下来。
至于那件两世以来他第一次从刘钦处收到的衣服,除了刚刚扎营,最近几天都肯定不会再出兵时被他穿过几次外,平日里都叠得四四方方,放在他枕头边上。他平时都和士兵们睡在一起,自己军帐中的床从来不住,只要不拔营,几天都是一个样子,那件衣服就也放着不动,一个多月来,不仅没有一点损坏,甚至可称是一尘不染。
但也只到今天为止。
今天他临睡下前得了些空,照常坐在床边,把衣服展开,准备熏上一点刘钦赠的香,然后再叠一遍,却忽然瞧见上面多了个洞。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连忙凑近了一瞧,从红色的战袍后面透出了自己的指纹,衣服当真破了!
他吃了一大惊,拿在手上瞧了又瞧,的的确确有一个洞,拿手指给捏在一起,手指松开,洞就又张开了,切实地霸在那里不去。拿到眼前仔细打量,洞口边缘参差错落,不是刀刃所致,竟似乎是耗子啃的——他帐里竟然有耗子,千防万防,竟然没防住这个!
他不胜懊恼,坐在那里呆了一阵,无计可施间,把韩玉和另外几个亲兵叫来,问他们会不会补衣服。韩玉官宦出身,闻言张大了嘴,看看他,又看看他膝盖上的衣服,羞愧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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