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已是面如白纸,气息仅属,脖子以下盖在一张薄毯下面,看不见伤势如何,只能瞧见薄毯颜色一块深、一块浅,血迹从后面斑斑洇湿过来。
刘钦没有掀开毯子查看,朱孝也起不得身,只勉强梗着脖子,把头从地上抬起一点,对刘钦道:“殿下,俺……从夏营当中跑出来,与殿下换盔甲,是……咳咳!是真心想救殿下,不是,不是与他们一同设套……”
刘钦一怔。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简直不给人喘息之机,关于朱孝所为,他一时没有余暇思及,现在稍一转念,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天他按朱孝所说,同他换了衣服,沿他所指道路往山下突围,结果刚好撞上狄吾,让人不能不怀疑朱孝此来是奉了狄吾之命,假做好心相救,实际是故意把他导入狄吾的包围之中。
若再想得深些,朱孝那日对他看似是和盘托出,无所保留,不惜供出背后的刘缵来,也有可能是想取信于他,让他放下戒心,落入圈套,其实也是在按刘缵的命令行事,目的就是要将他杀死。而他一旦身死,就是得知真相也无所谓了,朱孝或许就是料他必不能活,才会说那番话。
至于朱孝现在所说,当然无法证伪,但也没法证明是真的,刘钦生性多思多疑,不会因为朱孝是将死之人,就对他这套说辞深信不疑。念头稍转,料想他对自己说这些,是为了让自己信守那日许下的诺言,在他死后照拂他的妹妹,这才托人找来他,在他面前极力证明自己清白,安排下身后事。
他思及此,便如洞见了其肺腑一般,不由暗想:他此举实在是多虑了。
如今朱孝既然已经即将身死,那真相如何便不重要,哪怕朱孝真存了害他之心,既然没有得手,那也就祸不及家人。他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自然不可能因为记恨于他,便报复在他那自己见都没见过的妹妹身上。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不会变,一定照顾好你妹妹,你……好好养伤,不要多想。”他本来想说“你安心去吧”,话到嘴边,转了一转,留了几分情。
朱孝觑着他的神色,如何不知道他并没有当真相信自己?当下便急道:“俺不是为了妹妹,咳!俺知道殿下为人,不担心、担心俺妹……可是俺要死了,不能、咳……不能死得不清不楚!殿下、殿下……”
他本就气若游丝,因为着急,更是喘不上气来,大张着嘴,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已经隐隐蒙上一层紫色。
刘钦想让他别再说了,可他摇摇头,看着随时都要断气似的,却不肯停下,艰难嘶声道:“殿下这样对俺,对俺的乡亲,俺还没有报答……嗬、嗬……咳……要是不说明白,让殿下往后在心里那样想俺,俺便死得猪狗一般……俺不能、不能瞑目!求殿、求你相信俺的话,俺是真心、真心……”
他说不下去了,像是让人扼住脖子,整张脸都现出一种猪肝色,眼睛大张着,两颗眼球像是要凸出来,急促地大口倒着气。
刘钦这回听明白了他的话,一时心中震动,微微张开了嘴。他心里怎么想、怎么看,于朱孝而言,当真如此重要,让他临死之时都这般牵挂么?原来他先前所见,不是什么肺腑,眼前见到的一身硬棱棱的骨头才是真的。
想一想,其实人生在世,每一缕魂魄都是有其光华的,哪怕再是暗淡,哪怕声音再小,也想留点什么在这世上,就像朱孝现在这般。这下刘钦不能不全盘相信了,一个字都不能再疑,定一定神,从毯子下面摸到朱孝的手,用力握住了,“好,我相信你。”
朱孝这才松一口气,头倒回地上,磕出“咚”地一响。他喘了一阵,刘钦只在旁边静静守着,过会儿便又听他忽然道:“殿下,俺不想死。”
刘钦道:“我一会儿就叫人带你换个地方,让军医全力替你救治。”说这话时,他顿了一顿,将声音压得格外低,心绪比刚才更要烦乱。
满帐都是等死的人,其他军帐里还有不知多少,他或许能救朱孝,却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坐视他们死掉。只凭着个人好恶、远近亲疏,指头一点,判这人生、那人死,若这就是太子,那也太无谓了。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他心中忽然现出这么一句,但迅速抛之脑后。国事蜩螗,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境土未复,不可能净洗甲兵长不用,既然矢志恢复,就只能一路往前走,决不能为此耽下脚步。
朱孝偏头看着他,还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刘钦明白他的意思,“你若好了,不必再回羽林,来做我的亲兵。”
朱孝这才浑身一松,闭眼昏死过去。
从朱孝那里离开,刘钦一路上想着心事,没有回自己住处休息,问明熊文寿所在,亲自过去见他。
他身上有伤,折腾的时间一久,便觉精神又有些不济,但有些事赶早不赶晚,同熊文寿的话必须现在说开,自忖这次不会再昏过去,只得振作精神,打好腹稿,叫上张大龙,和自己一起去找熊文寿。
熊文寿身为大将,此战后许多军务要处置,一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没什么闲心生闷气,只是先前刘钦所为,不啻揭下他面皮扔在地上,他到底不能不意中不平,见刘钦过来,多少猜出他的来意,虽然仍尽力表现得热络,但到底和平时不同。
若是别人,或许未必发现,但刘钦人精似的,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有气,只是胸有城府,不肯当着自己的面表露出来而已。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道:“成业是指挥使的爱将,我如何不知?可他有必死之处,我要是当时轻轻放过,非但徇私,更是枉法,难以允协于物情,未必为时论所容,朝廷之中,恐怕也要议论丛生。即便一时无事,也是为你我事后埋一祸根。宴席之前,我为其他事情牵绊,不及提前知会,不知将军可谅鉴么?”
他知道大道理是当众讲的,对着熊文寿这般人,私下里只能感以私情,要是仍然摆开架势,说上一番“此举是要激励人心、正天下风气”一类的大话,只会适得其反,熊文寿非但不会听,还会愈发厌恶,不定如何在心里冷笑。因此一上来就屏去旁人,对熊文寿掏心掏肺——即便这心与肺并不是他真正的,也得做出这样一番姿态。
熊文寿果然神色稍变,当着他面叹出一口气。“成业那小子确实混账,殿下要杀他也没有什么,可事先一点风声不透,让臣全没半点准备……更何况杀人的法子很多,私下里把他惩处了就是,何必闹出那么大的阵仗?臣绝不敢有怪罪之意,但……哎!”
刘钦接过话道:“是我思虑不周,在席上一时冲动,这里向将军赔罪了。”说着拱一拱手,熊文寿忙侧身避过,带上几分惶恐。他知道刘钦绝不是一时冲动,在席间说的那番话也不是假的,但道理如何,他并不在乎,他要的只是刘钦一个态度。如今刘钦肯做出如此姿态,他那半腔怨气也没什么不能平的。更何况……
他还记得刘钦有意无意复述出来的,自己与成业在阵前说的私话,虽然回来便让人彻查,但什么眉目都没查到,不由更感深不可测。
说到底,他就是爬到再高的位置,也不过就是臭当兵的,是他们刘家父子的家犬而已,一举一动都在网罗之下。虽然因着朝廷播越,威严扫地,他看似有了几分自由,但不知何时就要被收回,而且看刘钦这储君的模样,那一天怕也不远。
为了他眼前的权柄和日后的富贵,他也不能给脸不要,吸一口气便道:“殿下这么说,实在折煞臣了!臣之前也有误国之处,赖朝廷宽宥,勉图自新,陈力未效,听闻殿下那一席话,不能不深为汗颜。”
刘钦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道:“将军不必如此。我先前说‘此事到此为止’,便是盖棺定论,往后再也不会从这里再掀起事端。我杀成业,是为明正典刑,或是按将军所说,是要‘激励来人’,在此之前,各人事迹全都一笔勾销,我现在、往后都绝不会再提起,我也保证不许别人拿来再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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