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急了,为首那个马上一声喊出来,“歇着?都打成什么样了,让咱们歇着!作践人么?”
倪小林原本早就想好要交给他们干的事情,之所以故意这么说,就是想压他们一下,让他们上赶着求他,他再施恩一般抛出要交待的事来。
他本来想着,当官的就要有当官的心术,时不时就要使一点小小的手段,不然谁还把他放在眼里?但真把对方惹急了,“作践”俩字,他又颇不爱听,当下不乐意道:“李老三,怎么着,让你歇着还是害你不成?你长耳朵也听听响,现在城外那炮都打成什么样了?就你这样的,往城上一步,都不用第二步,我跟你讲,那就打死你了,你以为呢?不让你送死,你还不乐意了?”
他毕竟是县丞,撂下脸子,被他称作“李老三”那人登时就挂不太住,“哎!瞧你说的!爷们哪是分不出好赖的人?城上那伤兵,一个一个往下抬,我们都帮着抬了不少。咱不是瞧着伤兵多了,怕城上没人,这才来帮帮忙么?怕死,怕死谁还大老远过来,在家里躲着不就完了!”
倪小林哼哼两声,虽然没点头,却也算是承认了他这话有理。“那行吧,你不怕死,那就跟我过来,还真有活要交给你干。”
民兵们哄地一声,像是出了口气,马上有人道:“干吧!现在地也种不了了,爷们一膀子力气,正愁没处使!”
倪小林带着他们往城里走,掰着指头数道:“城上将士的粮水伤药,都有人送了,现在最缺的是这几样:沙子,拌沙子用的生水,石头,木头。前面几样,之前准备的多,你们就从库里挑来就行,木头需要削尖了绑起来,你认识的人多,最好多找几个人,不然马上就用光了。”
李老三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等听完之后惊道:“怎么是让咱干这种事?”
“这种事咋了?”倪小林横他一眼,嘴里说的话却不像脸上表情一般难看,“县太爷说了,你们都是普通百姓,能帮上点忙,他老人家已经很感激了。你们没有作战的义务,也不要上城头上去,有事都有士兵顶着,实在顶不住了,那时候再用你们。”
李老三呆了呆,随后讪讪道:“太爷说得什么外道话……爷们既然来了,就是不怕死……”刚开口时,他还扭扭捏捏,好像听了倪小林这话让他浑身都不自在,等说到“不怕死”三个字后,不由挺了挺胸,看看别人,又恢复了刚才的神色,“这么说吧!太爷对咱们有恩,能喘气的都知道,咱们现在不顶上去,啥时候顶?现在地都荒着,赶跑了这些人,咱们也好回去种地。都想快点结束呢!”
“就是,我要回去,乡里乡亲的问我来了都干啥了,我说我就帮忙运了点沙子,扎了几根木头,人家都瞧不起我!”
倪小林在他们脸上扫过去,“呸”了一声,骂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下到地里,你们可别骂我!”
李老三嘿嘿一笑,“我这人没别的,可就是命大,要不早几年就死在你手上了!就是命道真不济了,那也怪不着你。”
倪小林让他拿话一刺,几乎跳脚,可李老三只憨笑以对。倪小林骂道:“翟广怎么不一炮打死了你?”话音未落,城头一炮砸得偏了,越过城墙掉在地上,就砸在几人脚边上。李老三离得稍远,又站得稳,一时没动,倪小林却给这一炮掀翻了,一跤坐在地上。
李老三忙来扶他,扯他起来,往房子中间躲。倪小林被震得蒙了,老老实实让他拉起,跟着跑了两步,这才回神,猛把他胳膊拍掉,怕再开口引来天雷,闭上嘴不敢再言语了。
其实往前几年,李老三和他还有些过节,李老三说自己差点死在他手上,那也不是随便说的。
当初周维岳初到江阴就惹上岑家,起因就是当街撞上魏大强抢一个老汉的孙女,还把老汉殴了一顿。周维岳让老汉报官,老汉照做,结果连着儿子一并被关到牢里。那老汉姓李,儿子叫做李方,在家中行三,就是倪小林口中的这个李老三。
后来的事情在江阴人尽皆知——周维岳两根手指都被剁掉了,却忽然说自己是本县新上任的县令,朝廷的文书一样不少,一眨眼从牢里的犯人成了堂上的县太爷,戴上帽子就重审此案。
借着这个由头,不知怎么就捅上了天,最后蚍蜉居然撼倒了大树,周维岳安然无恙,死的是多少年来呼风唤雨的岑士瑜,那岑家卷进了谋反案里,顷刻间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倪小林那时就是县丞,又给岑家做事,李老三所说并无夸张。只是倪小林做事奉行一点,那就是从来不把事情做绝,从一开始对李方一家就没下死手,岑家倒台之后他也没遭清算,反而是周维岳看他做事得力,又“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将他保了下来。
这两年来,倪小林也算见识了江阴县是如何翻天覆地的。对周维岳要做、和要他跟着做的事,他先是觉着好笑,随后觉着恐慌,到最后觉着困惑,但马上就被无穷无尽的公务填得头昏脑涨,分不出心思东想西想。
周维岳是县太爷,在朝中又有硬到他想都不敢想的关系,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多眨一下眼睛都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他跟着周维岳下到田里,挨家挨户地去丈量土地,厘清几十年来我欠你一亩、你夺占几寸的比年旧案,敲开成千上万扇门去核查人口,迈过不知多少门槛去追查逃匿。
夏天脚踩进水田里,让水蛭叮了满腿,冬天也常常冻裂了脚、踏穿了鞋。去到乡间,让被他整过的百姓指鼻子骂,去到大户家里,又被横眉冷对,指桑骂槐。白水当酒,萝卜当荤,风霜雨雪那是哄肚皮的饭,白眼詈骂更是下饭的小菜,一碟摞着一碟。
可要让他辞了这官不做?倪小林自是不肯。
“不怕死的,那就跟我后边,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他威威风风地摆出官样子来,不说一呼百应,好歹也是一呼几十应,李三他们齐吼一声应了,一帮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子,小鸡仔般亦步亦趋贴在了他后面,等他吩咐。倪小林得意了,大手一挥,带着他们一起上城。
那时谁也没有想到,江阴这场攻防战,竟然就这么一打就是一个半月。翟广除了亲至之外,后来又从太平府那边调了两次兵,到最后竟是拿足足十万人马,围住了江阴这么一座县城。
一个半月的时间,因为不能进出,城里已经没有了粮食。翟广对此也心知肚明,让人射箭去城里,要他们打开城门,自己马上给他们放粮,防止有人饿死。
放在别的地方,就是周维岳自己还想负隅顽抗,他手底下的那些兵将也早绑了他去找翟广邀功,就是他真能收揽人心、得人死力,守城的将士和百姓也早就打开了城门。同样的事情,在其他地方一次次上演,好像已经变成某种不变的规律,可这规律今天失效了。
翟广眼看着城头不住有百姓来来往往,运送器械、救治伤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阴县的百姓和别处不同。
这像是一支利箭,猛地扎进翟广心里,他甚至让士卒停止攻城了两日。
他的心有些乱,在坦坦荡荡、一片光明之中,生出一个困惑的阴影,可答案在城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有继续攻城。
此时的江阴城里,隔着厚厚的城墙,翟广看不到的地方,无数百姓正来来往往搬运着东西,抬着活人死人,砍下的木头不够用了,还有人把自家门板拆下来,帮忙守城。
这些“刁民”——在那些被翟广俘虏、砍头,或者仓皇逃窜了的官员口中不折不扣的“刁民”,偏偏在这江阴城里,突然通情达理,突然义薄云天,突然忠心耿耿,突然骁勇善战,放在当时的江南大地上,也是一处奇观。
翟广同样困惑不已,可是他兵强马壮,总有机会找出其中的原因,但那些在他手底下已经人头滚滚的大小官员和累世巨富,已经再没机会想明白了。
江阴城还在坚守,虽然形势已经愈发不利,但至今也还没告破。城中粮米耗尽,就开始吃粟,粟吃完后,又吃麸蛐。不住有人死亡,饿死的少,战死的多,当初吵着倪小林上城帮忙的那一队民兵三十多人,现在已经只剩下了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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