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申不卖鞋了,每天从半夜便出门排队,运气好时能带回一袋粮食,运气不好,全家人都要断炊。翟广围城才第五日,便家资罄尽,黄申看着背篓里卖不出去的鞋,想为什么会这样。
翟广攻城愈发急了,官府原本不当回事,想朝廷官军没几日便到,必定不会由着他作乱,谁知官兵迟迟不来,城防告急,只得动员百姓一起守城。为了让百姓实心抗敌,他们便派了许多衙吏,在城里终日宣传翟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屠城盈野,鸡犬不留,说一旦让他打开城门,你们落在他的手里,莫说家资守不住,就连性命都要没有。
翟广之前从没到过黄州府,城里的百姓对他更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被官府吓住,纷纷登城,帮忙修缮工事,运送兵器、伤员,往城下扔石头,阻止翟广破城,硬生生又拖了三天。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开始城门没有完全关闭,允许百姓外出买粮时,曾有人误入过翟广军中,带回来了关于翟广的消息,与官府所说截然不同,暗地里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尤其是城头的丁壮,因每人见人多、消息广,更是人人都听说了此事。
此外,官府原本答应他们,每个上城的丁壮都给银十钱,可等到他们讨要时,却百般推脱,一个子也不肯兑付。供给他们的口粮,每日也只有一碗稀粥,还一天比一天清澈,他们饿着肚子,没有生计,便不爱再帮忙守城了,可官府反而强逼他们,还杀了几人立威,一时民情汹汹。
而就在这时,官府和大户囤积粮食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到处都在传闻,府库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衙门里的老爷们每日吃山珍海味,却一口饭也不肯让他们吃饱,还要让他们上城头送死。
就连守城的士兵也难以忍受,拉弓时往往只是做个样子,见长官来了,才装模作样地放上一箭,射向哪里却也不知。长官责骂,便诉苦说自己连着几天没有吃饱,哪有开弓的力气,任长官如何鞭笞,也不肯当真出力。
黄申也在城头,做了民兵,每日搬运石头上城,见翟广的军队架梯子爬上来,就把石头扔下去砸在他们头上。
他们家人口多,赚钱又少,是城里最先饿死人的人家。家里现钱耗尽后,他们典卖了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可如今粮食价比黄金,换回的粮不过够全家吃上一天。几个亲戚也和他家一般地一贫如洗,没有能接济的,只得由他娘做主,咬咬牙将一家五口居住的祖宅给变卖了。
可是房子小民不收,大户又趁机压价,一套房子卖出去,竟然也没换够多少粮食。他们寄居在亲戚家,寄人篱下,少不得将卖房得来的粮食分出一些,抵做房租。黄申的娘看这样下去粮食实在不够,战事又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从那日起便说自己胃疼,吃不下东西,每日只吃鸽子蛋大的一点。有天饿得昏了,干活起来时一个没站稳,脑袋磕在磨盘上,手脚抽动两下,就这么死了。
黄申当时正在城头当民兵,姐妹们联系不上他,哭了一通,没钱安葬,把娘裹了面席子草草埋了。回来路上,在巷尾遭流浪汉尾随,二姐让他们追上捉住,就此不知了去向。
后来,黄申的小妹黄英想起二姐,总是盼着她还活在天底下的某处,哪怕是做了无赖之妻也好。她不知道的是,那群流浪汉肚里没食比她们还多几日,是饿红了眼的狼,那日他们得手之后,连一丝淫念也不曾起,就将她分而食之,连能砸碎的骨头都砸成小块放火里烧酥了填进肚子,只有颅骨、股骨几块因为砸不动而留了下来。
再后来,大姐卖身给了一个大户人家,换来了给黄英的粮食。十四岁的黄英已经懂得了死,也懂得了分别,哭着拉着她的衣服不让她走,大姐也哭,把粮食塞进被褥底下,狠心扯下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和人走了。
但没想到,那户人家主母善妒,大姐入府没两天,就被栽赃手脚不干净,生生打死,连尸体也没还回来。
黄申再回家时,见到的就只有妹妹一个,原本的五口之家,只剩下兄妹两个相依为命。黄英抱着他哭了,说亲戚知道了大姐卖身换粮的事,粮食全让他们拿走了,黄申摸着妹妹的背,也哭,边哭边又想,为什么会这样。
又过两日,有守城的士兵在翟广再度攻城时杀掉军官打开城门,翟广军一举入城。
黄申带着扮做少年的妹妹一起在城头上瞧见了这幕,他没再往下面扔石头,只是呆愣愣看着,人头攒动中,只觉城下所有人都一般装束、一个模样,竟然认不出哪个才是那个被形容得如狼似虎的翟广。
但他不需要认出翟广。当天下午,翟广就打开府库,里面粮食像是金色的海浪,一股一股淌了出来。
翟广拷打县官,羁押大户,追比钱粮,逼他们把这几日和之前多少年间吃进去的钱都吐了出来,还将他们枭首挂在城头,让往来百姓都能瞧清楚。
黄申和妹妹站在一起,抬头上看,指着那密密麻麻一片人头中的一个问:“小妹,是这人吗?”
黄英也扬起脸看,“是这个。就是他带走大姐的。”
黄申继续仰头看着,自己手指所指的那颗人头,大睁着两只眼睛,也大张着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第二天,翟广将缴获的粮食,除供应大军所需之外,尽数分给了城中百姓,人人有份。黄申将信将疑地去领,竟然当真分到数石。
他挑着满满一担粮食回亲戚家,走到巷口,被什么东西一绊,踉跄了下,卖鞋的背篓蹭在墙上破了个口,金色的稻谷从小口间流出来,像是一条小溪,汩汩不绝。
他放下担子,扯下衣服把口堵上,从地上捧起掉出的谷子,一捧一捧地装回篓里,怎么装也装不尽。粮食怎么这么多呢?他一边装,一边想,好半天终于全装回去,连一粒也没遗下,重新挑起担子站起,看见脚底下刚才绊到他的那物,原来是一只头盖骨,两只眼睛空洞洞的。
他看了一阵,便回家了,和同样领到粮食的亲戚一起,蒸了满满一锅白饭。他吃了很多,一碗一碗吃着,好像不知道饱,就觉着肚子涨得要死,好像要被撑开。
黄英一边吃一边哭,眼泪掉进饭碗里,说翟广要是早点进城该多好,娘和姐姐就都不用死了。黄申不说话,哗啦一声,把碗推开。
当天下午,翟广坐在县衙里面招兵,黄申听说消息,马上便跑了过去,却连县衙的门也没进去,应募的人一眼望不到头,从衙门排到菜市口,全都和他一样,脸有菜色,但肚子高高鼓着,一边放屁,一边连声打嗝。他们互相瞧瞧,在每个人脸上都看见自己的脸,在每个人眼里都看见自己眼睛里闪动着的坚定的光。
一天半后,他终于见到翟广,却觉着他好像是一个寻常汉子,和自己邻居也没有差别,只不过脸上有一道疤,看着十分惊险,估计当时差点瞎了眼睛。翟广同他谈了几句,像是唠家常一般,一直到在名册上面按下手印,黄申都还没来得及感到紧张。
当天他便从军了,编入名册,被分了衣物、兵器,还有另一袋粮食,说是预支的军粮。妹妹黄英被安置在老营里,这是所有士兵家属所在。
因翟广居无定所,往往几天之后都不一定在哪里,因此每次行动都让士兵家属随军,有时被追得急了,便让老营找地方隐蔽起来,并留下少量精兵护卫。士兵们随他作战,既是为了自己生存,也是为了保护家人,每一接敌无不效死。
黄申还未接过敌,但平常训练时便常常想,妹妹就在身后老营里,如果将来碰上官兵,自己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挡住他们。没想到才过几日,这一天就真的来了。
翟广没有在他的家乡久留,很快离开了大同镇,黄申没有被分配去护卫老营,而是在大军前面,编入运粮的护卫队,负责保护粮草。看到官军的一刹那,他先是畏惧了一瞬,随即一股怒气猛地填满胸臆,再然后,一股莫大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暂时忘了妹妹,那一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为大军保护好这些粮草,坚决不能有一粒粮食让到官兵手上。他好像生来就是要做这件事的,他活着,全部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个。他还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也不会武艺,凭着一腔胆气,一腔决心,拔出刚发给他的刀,和左右一起迎着官军冲上前去,然后就被一箭射中前胸,倒在地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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