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神色一动,问:“你爹可是个举人?”
宫女愕然道:“陛下圣明,家父……家父确有举人出身。陛下,陛下是如何知道?”
刘钦心道:我如何知道?你口中那男子恐怕就是我。
他当时自己尚且朝不保夕,自然没法携着旁人出逃,却没想到自己一个无心之举,竟对她有这般影响,当下便问:“你想回家么?照实答就是。”
宫女一愣,又是半晌无语。好半天,她终于鼓足勇气般,对刘钦道:“想!”
“奴婢……奴婢自从进宫以来,再也没见过父母家人,也再没收到过音信,爷娘不知奴婢生死,奴婢也不知道爷娘是不是安好……奴婢听人说,进宫之后,人人都是这样,有些人几十年也不能见到家人一面,有的就老死在宫里……还有幸运的能被放出宫,但回到家里,亲人也早就不在了……”
“嗯。”刘钦应了一声,“既然你想回家,那我就放你回家。”
宫女愣住,呆呆地看他。
刘钦把脚从水里抬起来,自己擦干净了,擦完之后低头看看,手里拿的不是布巾而是丝帛。他给丝帛扔在水里,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她走了,转了身子躺上床。
陆宁远正要有样学样,刘钦伸手挡了挡他,“你重洗一下脚。”
陆宁远应了一声,知道是因为自己刚才赤脚踩在地上的缘故,只好再去洗一遍。洗的时候偷偷看了脚底板,其实倒也不脏,刘钦常去的几个殿一天要拖三遍地,几乎没有什么灰尘。
但他也没有什么怨言,认认真真洗了,擦干后穿着鞋子把水送出去,走到床边,刘钦这才给他让了让地方。
大概是因为觉着睡在床边,临事易于反应,刘钦始终睡在更靠近门口的那侧。陆宁远可以从另一个方向上床,却没有,每次一定要绕过刘钦,拖着那条不大好使的左腿,在床上慢慢挪过去。
前两天刘钦心情好时,见他动作太慢,等着的功夫里会给他捞过来亲上一下,因为看不清楚,大多时候都是亲在脸上,有时刚好碰到了嘴,这个吻就变得很长。但今天显然他心情不怿,眼看着陆宁远一点一点在眼前挪动过去,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沉思着什么。
陆宁远挪到床头,无事发生,于是侧身在他下巴旁边吻了一下,握住他一只手,问:“你在烦心么?”
刘钦一向不同陆宁远谈及太多朝政,也不向薛容与说什么兵事,但陆宁远始终不问,他反而渐渐愿意同他多说一些。
“嗯。岑士瑜父子已经杀了,江阴那边,也要一点一点连根拔起,周良翰那边还在搜集罪状,等安排妥当了,也好杀一个应天顺人,急不得。”
陆宁远听来,觉着他所说似乎并无可忧,便不出声,等着他后面的话。
“岑士瑜已死,朝堂上声量一下小了,但事情也不好做。周良翰那边正在丈田,不很顺利,就是将来岑氏彻底倒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势如破竹。之前答应秦虎臣等北军要足额发饷,但各部都拿不出钱来。今年没到年底,已经花完了银子,再花就只能支明年的了。”
“薛逢时进言当中,还有拓荒地、分田亩、厘赋税、疏漕河、修水利……样样都要花钱。其实要真是太平盛世,这些银子何至于掏不出来?可国库现在就是空的,更不必说今年打的这两仗,耗费太大了。”
“谁都知道这些事做好了,绝不可能再有国库空虚之事,但偏偏拿不出银子,连开始都开始不得。你几次出兵,也知道民间如何,百姓身上负担极重,但朝廷还是没有钱花。钱去哪了?哼……所以说改革吏治,是要和清丈田亩一样,第一个做的事。”
“但这事也急不得,不是立竿就可见影的。钱,钱,还是要钱呐……他也知道朝廷周转不开,像我父皇一样硬生生铸钱是不行的,那是劫贫济富,饮鸩止渴,所以提了个实物折俸的法子,想要缓过这一两年。”
陆宁远渐渐把手揽在他身上,越听就将他抱得越紧。上一世刘缵也用过实物折俸的法子,所以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没问,想自己两世为将,遇此困境,却没什么能做的,只恨自己一向家无余财,一贫如洗,也不能把自己拆了论斤卖了,只有默然无语。
刘钦继续道:“这法子一推,朝官定然都闹起来。不管拿什么东西折算俸禄,朝官为了换钱用,一定会纷纷卖出,那东西就会折价,卖不上价格,到时人人不满,一定有人煽风点火,趁此攻击新政。我没答应,他说那就只能求我救一时之急了。”
陆宁远想到他刚才对宫女说的最后一句话,问:“是要从内帑中出么?”
刘钦笑了一下,分不清是不是冷笑,“嗯。托我父皇的福,内帑当中存银倒是不少,给北军补发今年欠的军饷倒也够了,还能剩下仨瓜俩枣,给我过冬。”
说到这里,他再忍不住,当着陆宁远,偷偷骂薛容与道:“这老东西,别人不管,就盯上我了!”
陆宁远一呆。刘钦一向对薛容与颇为尊敬,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更别提呼他为“老东西”了,况且薛容与似乎也并不老,起码比崔孝先年轻。
正惊异间,刘钦翻过身来,侧身抱在他身上,自己安慰起自己来,“不过也没办法,谁叫我确实能榨出油水……哼……”
陆宁远忙抱紧了他,手先是放在他背上,过了会儿忍不住轻轻放在颈后,自己凑近过去贴了贴他。
他心里软了,身上的骨头、筋肉也跟着软了,喉咙也软,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要是江北各地也能收上赋税就好了。那里有许多流民,还有些城池,夏人没占,但我大雍的官吏也多有逃窜,就成了无主之地。”
刘钦心中一动,抬起头看他。
陆宁远继续道:“淮北有许多百姓到了江淮之间,这些人如果能安置下来,朝廷给他们田产,过些年就会是另外的样子了。”
他声音不高,语气平常,所说的却是急务。刘钦当初回京不久,曾过问过淮北流民安置之事,但后来时间一久,他自己又身陷夺嫡之争、内忧外患,便一直没再顾上,今日让陆宁远一提,他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没了睡意,想要坐起,但想现在天色太晚,没必要叫人连夜进宫,便又躺了回来。
“你从前是不是提过此事?”
陆宁远“嗯”了一声。
刘钦所说的“从前”,其实是上辈子。上一世时陆宁远就曾向刘缵提议,应当尽量吸纳江北流民,充实淮南淮北已经收复之地,善加经营,使其恢复生产,就地修筑坚城,农忙时耕作,农闲时练兵,战时便可招募民兵,据险而守。
如此一来,既可让江北百姓有一安身之地,也能为朝廷增加赋税,而更重要的一点是,移民实边,能极大加强边防。若是城池空虚,则夏人一来一退,此地便要易手。
可大约是刘缵对这些地方能始终归大雍所有心怀疑虑,担忧夏人一来,人口百姓便会白白资敌,始终没有同意。
刘钦听来,马上便想起上一世的事,想起陆宁远在他生前的几次无果的谏言,也想到刘缵反对的缘由。但他的胆子要大得多了,当下随口般承诺道:“等你到了江北,就这么做试试。不成的话也不怪你。”
陆宁远也从床上抬起头来。
刘钦却不愿再说烦心事了,见他伸长了脖子,顺势吻在他侧颈上,往下一点,便是左右两片对襟围出一个尖角的颈窝。凑得近了,便有热烘烘的气,幸好陆宁远事先洗过,倒是没有什么汗味。
刘钦心情稍好,在这里也吻一下。
他们两个虽然一张床上睡了多日,但刘钦之前一直病着,眼睛看不清楚,心情也跟着烦郁,这么一个热乎乎的大活人躺在旁边,也没心思想些别的。他不想,陆宁远就也不敢想,至少想了也没让他知道。今天刘钦眼睛好多了,在陆宁远身上亲过两下,便觉心里有什么涌动起来。
他稍稍抬起头,看向陆宁远,两只眼睛当中闪动着异色。许多年前,陆宁远是见过这副眼神的,他却几乎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再次看到——这眼神竟是落在他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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