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陆宁远松开了手,似乎是想走,刘钦下意识抬手一抓,捉住了他的袖口,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就这样安静了片刻,随后陆宁远的声音响起,“别害怕,我马上就回来。”
他似乎是认为刘钦瞎了眼睛,害怕被一个人留下,这句说来,倒像是安慰似的,原本低沉的嗓音添了几分柔和。
刘钦感到自己捏在他袖口的手被轻轻拿下,然后一只干燥、带点凉意的手在他手掌上面按了一按。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绷紧了半边肩膀,咬紧牙关,猛地扬起头看过去,面上露出不易察觉的惊疑、怔愣之色。
陆宁远不知道看到没有,很快拿开了手,没说什么,脚步声去得远了。
刚才刘钦被他握住手时,只觉被一条冰冷的毒蛇攀上臂膀,毛骨悚然,可这只手松开,他的天地之间就又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黑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他收紧了手指,慢慢捏成拳头。
等周围再没有了动静,刘钦静悄悄扶着树干站起。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明摆着的是,等与陆宁远带来的那伙人会合之后,再想脱身恐怕就难了,想脱开钳制只有现在。遇到夏人虽然必死,留下来却也未必能活,只有赌一把了。
刚才陆宁远把马拴在哪里了?
刘钦循着之前听得的方位慢慢走着,林中树根藤蔓极多,时不时就在他脚边绊上一下,他几次踉跄,却到底没摔倒。上辈子他被夏人拿去试药,就曾被胡搞一气的军医拿泽漆毒瞎过眼睛,不然也不知道泽漆还有这种功效。后来虽然治好了,可心绪波动时眼疾往往复发,时日一长,他也就习惯了摸黑走路,这会儿只稍一熟悉便即适应。
可他虽然没有摔倒,但摸索了许久,始终没找到陆宁远的那匹马,试着吹了几声口哨,也不闻回应,担忧耽搁久了,陆宁远随时可能回来,只得弃了马,侧耳循着水声走到一条河边,伸手下去探明水流,慢慢往上游走去。
可怕什么来什么,走了没多远,忽然听到一串脚步声。刘钦眼睛看不见,耳朵就格外好使,只片刻的功夫就认出这是陆宁远的脚步,他竟是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迅速伏低了身体,几乎是用爬的方式,摸索着寻到一棵树挡住身形,听着背后的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越来越近。
陆宁远虽然日后会成方面大将、国之柱石,看着威风凛凛,但其实是个瘸子,左腿从娘胎里就带病。大概是回来后发现刘钦插翅飞走,心里发急,脚步蓦地加快,瘸得也就更加厉害,一脚轻、一脚重,把树底下的枯叶踩得咔咔乱响,好像随时都要摔倒似的。
但刘钦不会因此就小觑他,听着陆宁远的脚步时而远离,时而又逼近到离自己只有七八步远,不由得屏住呼吸,紧紧贴着树干,心跳也跟着加快了几分。
又找一阵,陆宁远大概是发了急,竟然压低声音,开口呼唤——
“刘钦!刘钦!”
刘钦听见,面色微变,手指按紧了身后凸起的树皮。
陆宁远竟是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果然早就认出自己,也不打算再装了!当下微微眯起两眼,绷紧全身,随时准备暴起,撕破脸同他做困兽之斗。
忽然,陆宁远顿住声音,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四郊一片寂静,只头顶时不时传来几声细碎的鸟叫,在高高的树冠之间回荡。
刘钦愕然,几乎想要从树后探出头去,又马上忍住了。死一般的沉寂当中,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当中“咚”、“咚”、“咚”地乱跳,还有……
“前面好像有动静,走,去看看。”
一阵轻风远远送来细微的人语,是葛逻禄的音调,不偏不倚,正从他正前方来!
第6章
夏人在身前,陆宁远在身后,前狼后虎,如何决断?
刘钦心思陡转,眨眼便从树下一跃而起,往身后急奔。没什么可犹豫的,若是落在夏人手里,即刻便死,在陆宁远手下却有几分活的希望。
刘钦能听见夏人的动静,前面又无遮挡,夏人自然也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几乎就在他动身的同时,那些夏人也高喝几声朝他奔来,马蹄蹴踏,好死不死,来的竟是一队骑兵!
刘钦心急,可偏偏脚下让什么一绊,往下便倒,却没摔在地上,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在他倒下去前稳稳接住了他。
“没事。”陆宁远扶他坐下,只匆匆说了这一句,就收回了手。
刘钦怔过一瞬,半坐在地上,只听见一声刀出鞘的脆响,随后兵器相拨之声大起,身后乒乒乓乓响作一片。
他帮不上忙,这当口又不敢贸然移动,眼前一片漆黑,前途竟似也一片看不清的渺茫。忽然,身前猛地传来一阵凛然之意,紧跟着一道风声随上,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离自己只几寸远的地方“咚”地一声闷响,随后什么人跌在旁边,又有什么东西在他小腿上擦过一下,“噗”的一声,一把刀落在地上插进土里。
他刚才差点被夏人杀了!刘钦刚来得及想到这点,手臂上就传来一阵大力,拉扯着他踉跄站起,一只手被攥着贴到什么冰凉的东西上面,陆宁远急急道:“快上马!”
刘钦这才知道自己摸到的原来是只马镫,片刻也不犹豫,踩着它翻身上马。背后一热,是陆宁远也翻上来,猛地一抖缰绳,座下马载着两人飞奔起来。
两人一骑哪里跑得快,几道马蹄声紧追不舍,渐成合围之势。刘钦手中又被塞入什么东西,上下一捋,才知是一张弓。陆宁远把一支箭放在他手里,“我找方向,你来拉弦。”
刘钦这才知道陆宁远身上带着弓箭,不知道他此举何意,但听夏人马蹄声迫近,这当口也没空发问,依言把箭搭在弦上。
陆宁远紧抱着他,头挨到他肩上,紧贴着他的侧脸,扶着他手转过一个方向,忽地喝道:“射!”
刘钦便猛一拉弦,松开手指,但听一道破空之声尖啸而去,再然后是箭镞入肉和夏人落地的闷响。
“还有两个。”
手中又被放入一支箭,刘钦依样画葫芦,从左到右,又是两箭射出,竟无虚发。听着几道马蹄声渐渐被落在后面,他按下弓松一口气,这才发觉陆宁远几乎紧贴在他背上,仍没有同他分开的意思,贴着他的耳朵闷闷咳了两声。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从身后传来,纵然马快风疾,也挥之不去。刘钦吃了一惊:他受伤了?
又奔出不知多远,陆宁远缓下马,低声道:“没事了,下来吧。前面有一座破庙,我带你进去。”
刘钦背后一凉,随后听见他落地的声音,却坐着不动,低头正对着他,好像在用看不见的眼睛在他面孔上打量。
“恩人既然知道我真名,看来是故人无疑了。”他沉吟着开口,“但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认识的人里,可不记得有一个叫周靖的。敢问恩人是?”
经过刚才那一遭,他心里莫名生出些期待,这才问出这句。却不料陆宁远沉默一阵,开口仍是遮掩,“我身份低微,你未必记得。”
刘钦笑着反问:“恩人不说,怎么知道我就忘了?”
陆宁远叹一口气,竟是沉默以对。过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扶过来,轻声道:“先下马吧。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
刘钦“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敛了笑,没承他情,从另一边跳下马,自顾自往前便走。陆宁远顿了顿,寻个地方拴好马,踅着腿追上来,赶到他前面。
进门时陆宁远虽然没出声提醒,但刘钦听着他的脚步便也知道前面有个门槛,拿脚试了试,安然进到庙里。
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刘钦虽然看不见,却能猜到这座庙大概荒废已久。自从夏人南下以来,中原战火弥天,城郭隳废,邑屋荡尽,十室九空。国事殷忧方深,他自己呢?更是前路茫茫,朝夕难保,一时心头悒悒,漫起一阵沉重。
“本来打到些吃的,刚才打斗时不小心掉了,你再忍耐一晚,等明天中午和他们会合后就好了。”
陆宁远忽然在一旁道,声音当中怀着歉意。刘钦无暇顾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摸索到墙根坐下,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思索着,可探出来的话毕竟太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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