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为一个比自己所能想象出的更加宏大、更加幽深的什么而战,这是在场许多人在自己几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或者第二次产生这样的念头——而第一次是在陆宁远将张康几人除名又逐出军营的那天。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后来因战功一路升迁而身居高位,有些不再在陆宁远麾下,但无论身在何处,地位如何,接下来的这几日,活下来的人里,无论是谁都再没法忘记。
那或许是他们记忆里最黑暗的几天。他们以区区几千人,不住冲击着兵力数倍于他们的翟广大军,一日之间便要交战三四次,箭矢插进盔甲,刀刃破开血肉,马匹吐着白沫栽倒地上,陆宁远把疼到没有知觉的左腿绑到镫子上,举刀一次次带领他们冲锋。
而他们换来的是,朝廷援军从四面赶到,邹元瀚也从大同镇带了卫兵和民兵过来,居中调遣,大破翟广军。翟广部众死伤无数,往西逃遁,就此几乎销声匿迹,看来似乎再难成气候。朝廷嘉奖的诏书发下,里面没有陆宁远和他们的名字,邹元瀚升任游击将军,官居从二品,以酬平贼之功。
第107章
陆宁远奇袭大破扎破天部,与夏国摄政王亲自统兵东征、攻破凤阳的消息几乎同时传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整株小梅树,连着根上的土一齐交到刘钦手上。
刘钦那时刚刚下朝,想着凤阳既下,夏人接下来就要陈兵大江,虽然有上辈子的记忆,明知道他们意在议和,并无吞并江南之志,心情却也颇为凝重,眉头紧锁着回到家里,看到别人送来这样一株梅树,不由一愣,接着便觉有几分莫名其妙。
这树像是被连根挖出的,根须抱着土,用布紧紧裹在一起,碰一下,就从缝隙间往外扑簌簌地掉土屑,看着脏兮兮的。花枝也未修剪,上面的花倒是大开着,粉白相间,也不难看,只是一看便是寻常梅花,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他奇怪地瞥去一眼,头脑里仍然思索着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每天向他送礼的人很多,他有时还会看看,有时懒得过目,就让找地方收起来,并不着意。但这树实在普通,在一众奇珍异宝之间反而显得异峰突起,他于是一面往庭院里走,一面多问了一句:“这谁送的?”
德叔在后面抱着树道:“小陆将军,一起的还有一封信。”说着把树放在花园的石桌上,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又补充:“是明着送来的。”
他所说的“明着”是区分于“密使”,看来陆宁远所说不算什么密事,和前些天李椹报告时用的黑色蜡丸不同。刘钦下意识地出了一声,“哦?”顿了脚,向那株树又看去一眼,然后从德叔手里接过信,在石凳上顺势坐了,把信拆开,正是大破扎破天的军报。
他已经等太久了!
刘钦把信拍在桌上,手指在上面连敲两下。陆宁远能破敌并不在他意料之外,他只恨这消息来得太迟,让人终日等得心焦。
今天早上朝会之后,因为夏人南侵之势太急,江北败报迭至,他三哥刘骥又劝父皇弃城南逃。能看出他父皇已经颇为意动了,只是群臣苦苦相劝,晓以利害,才又搁置此议。刘骥见劝说不成,早朝后便自请外出就国,去往自己的封地长沙,竟有见势不好,脚底抹油自己南走之意。刘崇心灰意懒,挥挥手答应了他。
刘钦冷眼旁观,知道属于他的时间就要来了。
之前李椹带来的消息,陈执中手往下面伸的同时,也没忘了上面,有些好处转头就卖给了刘骥。刘骥出京之后,百口莫辩,他在这时将他的事情抖搂出来,父皇定要震怒,不怕牵扯不出陈执中。如今徐熙被逐,只要陈执中也被拉下,他大哥刘缵也就孤立无援了。
陆宁远的捷报在此时送到,正好为他张一声势。更何况他父皇畏夏如虎,两世本来都没有差别,可一封捷报之后,就不一样了。陆宁远以数千新练之卒应对同官兵已经百战、不仅没被剿灭、反而愈发壮大的流寇,只经两月,便断其一臂,但凡略通军事之人想来一听便可知其厉害。听见这个消息,不知能不能让他父皇胆气为之一壮,往北面对着夏人时,能少几分丑态。
上一世两国议和时刘钦正在北面,被俘夏营当中,不知详情,这次他身居京城,几次廷议他均在场,将夏人大兵压境下他父皇与朝臣的百态看了个遍。
或许是因为他在夏营当中的经历,又或许生性如此,刘钦想到夏人时,就只有一个“战”字,从没有一时半刻生出过求和之意。
且不说前面还有一道长江天险,就是在江北也并非无人。解定方虽然暂时退出凤阳,但四面仍有十余万大军,收拢起来,与夏人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沿江西溯,秦远志在武昌仍有两万余人,一旦全面开战,武昌以南的腹地中的卫所驻军也可临时征召迎敌。吴宗义雄踞四川,虽然初露割据之意,引不少朝臣侧目,但也是实心抗击夏人,足以将数万夏军牵制在西面。大势未定,天下事尚有可为,如何能就这样落胆,再启迁都之议?
因此此议一出,他当即反对。
若以他自身计,夏人为远虑,大哥为近忧,迁都尚可商榷,但与夏人议和,于他这储君其实有利无害。夏人和议的条款,既不是割地又不是赔款,只是要让刘崇退位而已,简直像是纯为报复,若非有国书为证,两国又已经互派使者反复磋商,实难让人相信。
刘崇退位,便宜何人?自然是他。他如此旗帜鲜明地主战,朝中大臣明面上无人议论,但心中暗惊者着实不少,均揣摩不出他是何意。
不说别人,单是周章就曾在退朝后拿眼瞧过他几次,只是刘钦不去招惹他,他也就不会单为此事来问刘钦。
至于刘钦自己,他这样做的原因倒很简单。那就是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反对,同夏人的和约最后一定都会签订,父皇能硬挺住一次,却挺不住太久,到最后还是会和上辈子一样退位。他若唯唯诺诺附和,非但惹父皇以为他已心生夺位之心,正巴不得自己让贤,天下有识之士闻之也必将寒心——国君如此,储君也如此,他大雍还有何出路,思之岂不令人齿冷?
如今国事蜩螗,天下观望,他身在如此高位,一举一动所系非轻。此时此刻,正在宣城的薛容与的眼睛,一定正在他的身上。就是不为别人,只为他一个,也不能曲意屈膝,卑事夏人。若不是在险恶关头,若不是当此大变,他又以何自明心志?
只是他虽然将旗子竖得高高的,这些天来南北两线作战皆不利,毕竟也是风雨晦暝,不能不让人感到压抑。这一封捷报送来,他也算暗暗吐出口气,心情正好,一面让人传信给崔孝先等人,一面向宫内打听父皇有无得知。再看信的末尾,照例是与战事无关的闲话,又照例只有一句。陆宁远说,行军路上,他看到梅花开了,所以寄一株给他。
刘钦身在建康,黄州府的情形如何,他自然看不到,当然也就不会知道这株梅树是如何从两军交战之所被送到他府上的。
那是二月的第五天清晨,扎破天部众四散,翟广进据城中,陆宁远在城外安排扎营。一夜激战的血腥之气似乎还在原野之上游荡,数日间连绵不绝的阴雨终于却暂时歇了,从东方的天空透出一抹晴色,陆宁远骑马登上一处高岗查看地形,天光下照,他低一低头,就看见马蹄边上,几株梅树早早地开出了花。
阴雨连绵,他的病腿疼得厉害,一刻一刻,一日一夜,全无止歇。他默不作声地忍耐着,心平气和地承受着,如两世以来的许多天那样,做着所有该做的事,练兵、行军、杀敌,哪怕是昨夜奔袭扎破天时也是一样。然后,就在羽檄旁午、战马交驰的关口,在一场胜负未定的大战到来前的这个小小的间隙,在刀锯骨头般无休止的疼痛中,他低一低眼睛,看到梅花开了,于沉思间稍稍转念,想现在原来已经到了春天,再然后,他忽然想到刘钦。
像一道大风刮过,扑面而来,陡然间摧撼了他。二月原野上的寒意灌入肺腑,铠甲上满布的霜露在初日当中烁烁闪光,扎营的声音炊烟般在岗下漂浮着,一道强烈的感情猛然间闯进来,他跳下马,踉跄着扶住马鞍站稳,忘了疼痛,忘了翟广,忘了视线之外的其他,想他必须把这个寄给刘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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