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们两个动起来,殿中其余人如何还能安居原位?忙也纷纷跟上。如今本就交战正烈,在这大殿当中黑压压挤了数百人,地上又横满尸体、倒满受伤不起的人,每走一步都要被绊上三跤,所有人同时一动,殿内登时乱作一团。
刘钦却顾也不顾旁人,反手又搭上一箭。
先前与那两个禁军相斗时,他杀了其中一个,没有理会另外那人的攻击,便是因为余光瞥见陆宁远已出现在殿门口,知道他定有法子解自己之难。这次也是一样。他心神乍乱,却也不是完全失了理智,敢凭一具肉身穿行于刀枪剑戟之间,一力追逐刘缵,乃是因为知道有陆宁远在旁边,定能保他无事。
果然,陆宁远马上给涌进殿内的士兵下令,命其各守方位,竟在这拥挤之处隐隐摆出一个步军阵法,两三人互相接应。久居京城的禁军如何见过这般阵仗?本就士气低迷,被其结阵冲杀一阵,马上便露败相。
在朱孝破门之前,周章已经跟随着招来的守卫从窗户间爬入殿内,见状忙从朱孝手中接过刘崇刚才命宫人打开宫门放行时,用作信物的玉佩,招降这些禁军。
陆宁远见胜负初定,没再亲身冲阵,不敢离刘钦太远,只在他身后跟随,不住观察着左右情况。幸而刘钦一边小腿受伤,路走不快,倒不难跟。
刘钦走在前面,两眼紧盯着刘缵时隐时现的身形,什么话也不说,一面走,一面向他射箭。羽箭或是打在廊柱上,或是擦着刘缵衣袖飞过,竟是无一射中。
大殿深处空空荡荡,连廊柱都不得几根,刘缵慌忙之中按着伤口跑到殿首高台、刘崇方才坐的那里,四面已无遮挡。他脸色惨变,知道已到绝路,一扭头看向刘钦。刘钦这时手里已只剩下最后一支箭,他慢慢搭在弓上,又一次对准刘缵。
刘缵因为跑动太久,先前中箭那里已经洇出一大片血,伤口纵然不深,也经不住这样反复撕扯。但即便这样,他为了活命,也没有片刻停下脚步,任鲜血从身上一团一团掉下,仍做着困兽之斗。
刘钦看着他,不止是看他这从小同他一块长大的兄长,更是完完全全在看上一世的自己。这一刻,多少回忆涌上心头!
可他只停顿了片刻,又或许连片刻都没有,从旁人那里看去,便是他即刻搭上了箭、举起了手、张圆了弓,向着刘缵便是一箭飞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箭便向着他的兄长呼啸而去。
刘钦的手有些抖了,他决心下定,弓马娴熟,又曾几次在生死之间穿行而过,可现在不知为何,他的手的确抖着。因此这最后一箭,既挟着风声、挟着恨意,也挟着缥缈的一缕天意,没人知道是否能中,只见着它在半空中划过直直的一条线,然后——
嗤的一声,正中刘缵胸口。
刘缵伸出手臂想要去挡,却没挡住,当胸中箭后,登时身子一歪,手向旁边抓去,不知够到什么,想要借此稳住身形,却站不住,缓缓倒在上面,竟刚好坐在正首那把椅子里。这把龙椅刚刚刘崇坐过,上一世的他也坐过了不知几千几百次,如今他歪倒上面,鲜血滴滴答答洒落,把金色的扶手染成赤色。
他吐出口血,勉力抬头,向着刘钦招了招手。
刘钦当真向他走去,右手忽地一沉,被陆宁远拉住手腕。他扭头向陆宁远看去,既像看他,又像根本没有看到,脚下不停,又向前走。陆宁远只得跟着他一同登上那几级为人臣者绝不该上的台阶,一同到了高台之上。
“太子,是你胜啦!”刘缵像是笑了一笑,嘴里又涌出血来,把头转向陆宁远,对着他轻轻抬了抬下巴,“可我不知道这一身甲胄,是如何得来的?”
陆宁远在朝中有武职,配给甲胄也没什么奇怪,他问陆宁远甲胄如何得来,只是因为他离自己更近,他又没力气指向远处,这样发问,其实问的是刘钦那些太子牙兵和死士身上明显只有精锐军队才能配备的甲胄是从何而来。
他想不通,刘钦没有去武库,怎么会有这些甲胄兵器,想不通他的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杀到皇宫,没有被自己派去的禁军探听到,也想不通恽文石如何会被崔允文杀死,更想不通自己从周章口中探听到的刘钦的计划如何会有这样大的出入。他想不通的地方还有很多,但他是将死之人,想刘钦已然获胜,当不会让他怀着满心疑虑过世。
果然,刘钦放低了声音,用只有他和陆宁远才能听见音量道:“是从秦良弼处得来的。”
原来刘钦在江北同秦良弼分手时,两人便已互明心意,后来刘钦回京,朝廷当中对秦良弼又有攻讦,刘钦多次去信安抚,对他多加笼络。他敬秦良弼一尺,秦良弼报他三丈,这次刘崇寿宴,秦良弼得到他的密信,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将甲胄兵器分散藏在寿礼当中运来,又由刘钦买通礼部的人,从中过一道手,秘密运去自己的别院。
若非他与秦良弼久有来往、若非他在江北时便以几次力战收复秦良弼之心,这目中无人的边将如何肯管这一桩事?刘钦伏脉于两年之前,又有谁能预料?
至于崔允文的阵前反水,看似突然,其实也是早有安排。刘缵以为崔允文同刘钦从未有过交往,那是他看走了眼。
最早刘钦刚回京时,与崔允信这般贵戚子弟们频频聚会,某日酒酣耳热之时,他忽然没来由吟诵出李商隐所作的一句“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从那之后,他注意到,其他人浑然不觉他话中之意,只有崔允文再不曾参与过他们的聚会,便对此人暗暗上心。
那日他在席间吟诗,自然不是为了卖弄才情,他也没什么才情可弄,乃是有感于席间珍馐美馔琳琅,而京城内外仍有人不得一饱而发。原诗当中便颇有讽意,说得就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膏粱子弟。而诗中更有另一层深意,非有心者不能明。
原诗看似是讽刺那锦衣富贵的富平少侯不忧七国三边之事,但其实国事边事如何轮得到他一个富平侯去忧?因此李氏当年的真正用意,恐怕是借讽刺这位汉朝的年轻王侯,暗讽当朝君主耽于享乐、荒废国事。此一层本就埋得极深,刘钦又只吟一句,自然只有真正的有心人才能听出他言外之意。
崔允文便是这个有心人。
刘崇栽培他、刘缵拉拢他,但无论风从东从西刮来,他这棵树都始终亭亭而立,站得笔笔直直、端端正正。这是因为他的根已经扎在了刘钦那里,而刘钦得他效死之诚,不为别的,只是因同志、同道、同气相求而已。
他不需给崔允文什么好处,也不需要给他什么许诺,只需要把自己的心志显露给他看——刘钦曾犹豫过要不要稍加伪饰,对夏人放缓态度,在刘崇面前落一个和顺的印象,但到底还是亮出一面坚定主战的大旗,打出了便不再收,不止是给远在京外的秦良弼、薛容与看,也让崔允文清楚看见了他的心。
崔允文虽是尚书之子,却走了武举的路,并非真如许多人所猜测的那样,是因为功课实在不好才被迫如此,而是心中实是有一番峥嵘。眼见得中原板荡,蛮夷猖獗,朝廷却偏暗东南,终日里醉生梦死,他心中之痛,何可言说!只是碍于不得已的人情来往,奉父亲之命同刘钦浑浑噩噩厮混,不曾想竟在席间听到了那样一句,当时他心中何等震动,当即看向刘钦,刘钦却是拂袖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一直到现在,刘钦与他当面谈话也不出三次,许多交往都极为隐秘,往往只有只言片语传递。但人与人之间便是这样。有的人你费尽心思去了解、探寻,可却像拿着铁镐凿山,穷尽一生也只能挖出一鳞半爪。但有的人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彼此明白——这是因为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
刘崇、刘缵便是拿着铁镐凿山的人,他们只奇怪为何这山纹丝不动,哪里会想到竟是这个原因?而刘钦许久之前一句状似无心之语,在今天会有如此效果,事先又有谁能预料?
刘缵拿眼望着刘钦,像是在等他说更多,刘钦却不愿说了,说了他也定不会明白。他向着刘缵走去,一直走到他身前来,见他已然呼吸微弱,必不能活,一时间,小时候的无数过往,那些金灿灿的快乐,心底里多少孺慕依赖,还有多少屈辱、愤恨,一齐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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