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曾图五十多岁年纪,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几乎散架,在三军面前狼狈爬起,整整衣衫,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看着狄吾远去,一个字也没再说。
稍远一点的地方,陆宁远也察觉这边变故,虽然没与刘钦当面商议,但也多少猜出其用意,见他为着诱敌,身边没有太多人马,担忧有失,且战且往他那边去。
一番激战之后,已值夜半,刘钦沿着约定好的小路,越走道路越窄,崎岖不易通行。
树木森森,无数条旁逸斜出的枯枝在头顶织出一张密网,割破昏昏天幕,在脚底投下刀剑般漆黑的影子。寒风飕飗,在树木之间尖啸,鸟雀噤声,只有越来越缓的马蹄,在石头上“得得、得得”地敲着。
此处当然是设伏的绝佳地点,但刘钦越走,心里越是发毛。按说早就应该到了与周章约定的地方,但四面静悄悄的,实在不像有半个人,周章若真在此地,怎么会丝毫不与他通气?还是说……
他背后一凉,忽地惊疑起来,环顾四周,但感鬼影幢幢,森然可畏。忽然,身后人声响起,一把扯开鬼魅般的静谧,狄吾叫道:“在前面!别让那小子跑了!”
刘钦一惊,在这一刻恍然明白,周章不会来了,一时如坠冰窟,又像让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从头到脚凉个彻底。一瞬间的悔意过后,他马上振作,问马清:“你听狄吾大概来了多少人?”
马清跳下马附耳在地听了片刻,“太多了,东北东南都有人包过来!”
往西是座峭壁,退到那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往回冲才有一条生路,只有碰碰运气了!
“马清听令!你领一半人往林中埋伏,一会儿交起手来,不须听我号令,自己相机杀出!”
“是!”马清也明白形势紧急,毫不犹豫,“一会儿属下露头,尽量拖住狄吾,殿下赶紧往东跑,千万别回头!”
刘钦不置可否,只道:“快去罢!”
“去哪?”
刘钦与马清俱是一惊,扭头看去,但见狄吾带着十余骑从后面小路赶上来,已不足一箭之地,满脸是血,一只右眼映着昏昏月色,寒光闪动,好不骇人。
“才十来个人,也敢猖狂?”马清先对刘钦打个眼色,随后拔刀拍马,带一队人直奔狄吾杀去。
“马清,回来!”刘钦叫道。但为时已晚,马清还没近狄吾的身,狄吾身后林中就沙沙一响,窜出不知道多少人影,对着刘钦方向万箭齐发。
原来马清此举看似送死,其实是要拖住狄吾,给刘钦争取逃跑时间。但狄吾压根看也不看他,羽箭朝着刘钦方向齐射,起手就要把他射成筛子。
一时间,但见刘钦身旁众人纷纷中箭倒地,横尸一片,马清他们反而因为离狄吾较近,反而无人受伤。幸赖周围树木众多,雍兵反应过来后纷纷找地方躲避,刘钦身上披甲,只小臂略略擦伤,别的倒没什么,躲到一棵树后面,飞快思索如何脱身。
“殿下快走!”
树后传来马清的声音,随后是刀剑相击的交战声。刘钦知道他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纵然知道往西是绝路,这当口也不得不往那边暂避,只盼天无绝人之路,能找到条小路让他脱身,不然今天当真要死在这儿了。
刘钦打个手势,起身往前拔腿就跑。因为道路越来越窄,为了能加快速度,只得弃马步行,临走时回头瞧了一眼,马清带着百来人挡住狄吾,树影杂驳,看不见具体怎么样了。
他往前跑,可狄吾迅速追上,始终蹑着后脚,他只得且战且退,越走身边剩下的人就越少,到最后只剩下零星几个,余下不是失散,就是已被杀了。这时候已不指望能反败为胜,只盼别弄巧成拙,非但杀不了狄吾,反倒落在他手里才是。
忽然,一个人从树丛间一条小路飞快跑来,天色太黑,到近处才看清面目。刘钦猛然拔剑,低喝道:“朱孝,你来找死?”
朱孝急道:“殿下快和俺交换装束!”
他先前无故失踪,现在又出现在这里,身上还穿着夏人衣服,刘钦又不是傻子,知道他十有八九是跑去给夏人提前报信了,哪里肯信他?
不由分说,一剑就要斩落,朱孝却不拔刀抵挡,反而扑地跪倒,仰头道:“来不及细说,俺确是为救殿下而来!您快把盔甲脱了,换上俺的衣服,从小路脱身。天色太黑,夏人分辨不出的,只有这一个法子!”
刘钦盯他片刻,虽然心中实在不愿再相信这个背叛过自己的人,但眼下确实别无他法,加上朱孝只有一人,自己身边还有几个护卫,不怕他在自己卸甲后突然发难,耳听得远处树林又传来声响,只得将心一横,搏这一线生机,让人帮忙扒掉盔甲。
朱孝见状,连忙也脱起衣服,边脱边飞快道:“俺一会儿必死无疑,怕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俺离京以前,奉衡阳王之命,让临战泄露殿下行踪,借夏人之手除掉您,先前失踪,就是向他们告密去了。”
刘钦这会儿已脱掉盔甲,正穿起他的衣服,闻言手上一顿,既震惊于这时候刘缵就起了除掉自己之心,又不明白朱孝怎么不但来救自己,还把这事直言相告。
朱孝在旁人帮忙下穿起盔甲,继续道:“您是大英雄,这些天待俺就像手足兄弟一样,俺不聋不瞎,如何能不明白?只是俺唯一的亲妹妹生了重病,是衡阳王出钱,找人医治好她,俺欠他一条命,不能不报答他。”
刘钦已换好衣服,只剩一条裤子没穿,闻言哼了一声,右手使劲一拢,裤子捏在手心里,没再继续动作。
朱孝忙又道:“俺去和夏人报信,心中着实不是滋味儿,更没想到殿下竟然真的亲自回援。殿下对俺的乡亲如此,俺却恩将仇报,不用人说,自己也觉着自己猪狗不如!如今对衡阳王的恩情俺已有交待了,殿下的恩情,只有用这条命报了!”
说完,他穿着刘钦的盔甲,伏在地上郑重其事对着他磕了一头,声音带上哽咽,“殿下回到建康,要是俺妹妹还活着,就请您照拂一二,给她找个好人家托付了。未了之恩,只能来生给您当牛做马来报答了。”
说完他便站起,对余下的几个亲卫道:“你们别跟在殿下身边,随俺走罢。”说着又转向刘钦,“殿下沿俺来的这条小路,往前走看到一棵三抱大树就往右拐,跟着脚印往左,再往右,就能看见一条小路下山了。”
“好,我答应你。”刘钦飞快换好全身衣服,也不婆妈,最后看了众人一眼,一矮身钻进朱孝来时走的小路。
其余人和朱孝一起走另一条路引开夏人,刘钦往前走了一阵,果真不闻了追兵动静,这才当真相信朱孝没骗自己,又走一阵,看到他所说的大树,可树下还有别人,正是守株待兔的狄吾。
狄吾见了他,呵呵一笑,对左右道:“我就说那雍人不可信,让人紧盯着他,怎么样?果然抓到大鱼了。”
“刘钦。”他抬脚往前走,左眼箭杆已经拔掉,但黑洞洞的,反而愈发让人心惊,挥手把什么东西扔到刘钦脚下,“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那东西骨碌碌滚过来,刘钦低头看了一眼,但见马清大睁着两眼,脸上还有未干的血,口鼻间沾着泥土,神情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愤怒,看着仍和活着一样。
他伶牙俐齿,本来马上就要反唇相讥,可看清之后,忽然心如刀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狄吾朝他走来两步,他也呆呆的没有反应。
马清从他小时候就在他身边,上辈子也是和他一起死的,怎么会现在就……
但马上,耳听得远处传来响动,他猛然间回神,又起了求生之念,对着狄吾凉凉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也未必。”
话音刚落,外围几个夏人惨叫着倒地,一只只火把亮起,飞快地移动着,对他们隐隐有了包围之势。就中一人迈着大步,在火光当中现身,因为走得太快,又瘸了腿,两边肩膀一耸一耸的,在这一刻却丝毫不显狼狈。
“终于来了。”刘钦暗道一声,但随后转身往回便跑。
原来是狄吾见到陆宁远率援军赶到,发狠要先杀了刘钦。现在陆宁远尚在外围,刘钦只有独身一个,被他百余人拦住,杀他只是手到擒来,于是大喊一声,率队向他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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