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时候,对于江北形势,他才算揭开一角,真正探知一二。
从前失意幽居之时,他恼恨父兄畏敌如虎,没有恢复之志;后来见到江北诸将,又暗鄙他们临战逡巡,对自己只一味逢迎,到头来却全不出力;与陆宁远的那次夜谈,他更是出言慷慨,意气凌云,好像只要他肯明心立志,决意抗敌,就事无不成,攻无不克,恢复疆圉、收此全功只在俄顷间。
可事实又如何呢?
死了那么多人,付出那么多鲜血,下了那么大的决心,使尽那么多的办法,到最后换来的竟还是一场空!那么之前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只为了能多苟延残喘几天不成?
这还只是一座小小的睢州,他身为太子,亲自督战,尚且如此,江北其余各地又是如何?这样下去,天下到底还有何处可守,怎么做才能不被夏人一点点蚕食干净,怎么做才能把已经丢了的地方再夺回来?只凭他这一腔热血和热切的盼望么?破局的办法到底在哪?
他心中激荡,恍然明白上一世时刘缵被夏人围城数月之后忽地一蹶不振,心灰意冷,再不言战是因为什么。
他必是也看到了自己今日所看,想到了自己今日所想,知道再怎么做也是一般结果,就干脆纵情声色,索性在被一口鲸吞或是蚕食殆尽之前,享受到最后一刻。
但刘钦不是他。上一世时他拖着残废之躯,只剩下几年可活,可为了心中之忿,也非要搅弄风云,拨动日月不可。夏人能惊破旁人的胆,可惊不破他的,覆压下来的威势愈重,他便心意愈坚,心火更炽。
他带着一丝期望,一丝侥幸,看向陆宁远,又问他:“靖方,你以为如何?”
陆宁远沉默片刻。在他沉默的时间里,刘钦盯着那两片紧紧合着的嘴唇,想它们张开时到底会吐出什么话来。
可让他失望了,陆宁远终于开口,却也是道:“臣也以为,睢州不能再守。”
刘钦抬手,指了指已经近在眼前的放粮官吏搭起的窝棚,还有排队领粥的百姓,又指指远处饱经战火摧残的城墙,那上面还能远远看见士兵跑来跑去,修缮着垮塌之处,问:“那就把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拱手让给夏人么?”
陆宁远默然,随后应道:“是。”
周章向前走了一步。可出乎意料地,刘钦既没有暴怒,也不显得悲愤,更没有质问之意,竟然点一点头,就这样接受了,转去问迎上来的小吏:“粮食分得怎么样了?”
小吏忙道:“回殿下,刚开始放粮的时候百姓哄抢,陆将军带人平息下来,整顿好秩序,现在几个口子都在好好排队。”
其实陆宁远现在只是个千总,怎么也当不上一声“将军”,但刘钦曾几次当着旁人这么叫过,加上城中官吏都知道陆宁远深受其信重,也就也以此相称,其实不无讨好之意。
刘钦却没注意到,走上前去接过长柄勺子在汤底一搅,才见从白瞎瞎半透明的汤里飘起些白色的米渣,一锅清汤这才带上点浊意,当下把勺子往锅里一扔,问:“怎么回事?”
几个分粮的人全都震怖失色,纷纷跪倒请罪,但不知是刘钦脸色太差还是平日积威过重,一时竟无人敢出声解释。
被陆宁远留在这边的李椹忙跑过来对他解释道:“殿下容禀,非是职等欺民。城中计有三万多户,周大人带来的粮草除去供给军队之外,剩下的要想分给全城百姓,只能用这种法子,就是这样,也只能支吾两日。之后只能放百姓出城就粮,还有等外出打粮的几支人能有所收获,才能解燃眉之急。”
刘钦缓和了面色,又问:“既然粮食不够,就不要发给全城了,能不能只分给那些饥寒重切的贫民?”
李椹看了陆宁远一眼,见后者不吭声,犹豫片刻,忽然眉目一敛,鼓起勇气,跪地道:“殿下不知,现在城中已经没有什么小康之家,大户高门,只有像这样的贫民了!”
他仰头看着刘钦,不理会旁人的视线,继续鼓勇言道:“夏人围攻甚急,但凡有一口粮食,都供给了城头将士和参与守城的兵勇。殿下试想,这些人一日都仅得一餐,尚不能吃饱,需要杀马充饥,城中百姓已至何种境地,不问也知。”
“殿下多久不曾在夜里听见过犬吠之声了?”刘钦一愣,就听李椹继续道:“实是因为城里粒米无存已有多日,百姓为寻活路,已经把能吃的都给吃了。现在整座城里已是虎豹绝迹、鸟雀匿形,鸡犬无存,就是树皮、草根都被抢食一空,可是……”
“殿下请看!”他抬手指向领粥的几条队伍,但见人头攒动,连成几条长龙看不见尽头,“城中这般情状,真正的贫苦人家从最一开始就断了炊,出无门、住无粮,只有坐以待毙而已,两个月挨下来,或是绝食而死,或是为人所食,早已成为泉下枯骨,不在此间了。”
“此刻在这里排队领粮的,大多都是原先的中产之家,必是家中小有积蓄,有所贮藏,才能活到今日啊!”
守令惊道:“李椹!”
李椹并不理会,只仰着那张风尘满面、不知道几天没有洗过的脸看着刘钦,“如今正是腊月,缘何这些人身上衣衫如此单薄?既是中产之家,难道家里会缺几件棉衣御寒么?是他们全无生路,连衣中棉絮都成了能果腹的抢手货,为此还出过几次械斗,殿下未必听说罢?”
“可是职等为了从夏人手中守住此城,每日修复被其炮石砸坏的地方,已将先前囤积的木头全都用尽了,不得以又将城中能见到木板的地方全都拆了下来,其中就包括他们家里的门窗……仅就近半月以来,冻饿而死的人就不计其数,城中说是有三万户,可那是战前之数,现在到底还有多少人,卑职实不敢揣测!”
大多时候,刘钦都在城上督战,但两月来也曾几次下城瞧过,更是时常问起城中事,对此间情况,原本自以为一清二楚,可他却不知除去那天同熊文寿一起出去平定暴乱外,其他时候自己所见所闻,皆是被层层粉饰过的,今日听李椹说了这些,只觉遭了当头一棒,眼前一花,竟然原地晃了两晃。
无怪那日饥民竟敢围住衙门闹事,他原以为是此间民风彪悍,却不知道城中实已到了这般境地!
他忽然想到那个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妇女,那时不及细思,只觉是史书中事落进现实,一股脑全怪到夏人头上就是,可仔细想来,父母之爱子乃是天性,是要饿到何种地步,才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换去吃掉?而造成今日之局面,夏人固然可恶,他自己又能不能辞其咎?
他被什么剧烈地撼动了,好半天的功夫,头脑当中白茫茫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一直到右臂被什么人托住,他才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当众失态,忙收拾好面色,恢复了往日气度。可在这一刻,如同暗夜中擦亮一点烛火,一个念头在头脑中忽地清晰。
不,不,不对,不该是这样。他想要恢复之雍国,不是城头这些个青砖石墙,不是地图上的城池关隘,不是手指一转就圈出的百千里地。所谓圣人受命,拯溺亨屯,他既有心于大位,如何能眼见如此惨状而无动于衷!
天心垂爱,让他重活一次,难道只是为了让他在门户私斗间一展拳脚,抑或是让他穷兵黩武、血沃中原以同人作此逐鹿之争?必是有振颓起衰之历数、弘济艰难之景命,加诸他身,不然他刘钦死则死矣,何必再活!
既然活了,若不能救民于水火,解其于倒悬,反使生灵肝脑涂地,则纵有一日尽收故土,报此国仇,又有什么意义?因他而死,和死在夏人手里,于这些百姓而言,难道真有什么区别?
他猛地按住扶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用力攥在手里,沿着它看过去,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陆宁远身上,可又像是没在看他,使尽了力气,从心底里挖出这一句话。
“撤出睢州城吧。”
第28章
“撤出睢州城吧。”
刘钦声音不大,可落在周围几人耳朵里,不啻一道惊雷。
周章与他相识有年,对他心中所想自以为一清二楚,在他看来,刘钦死守这座孤城,固然有此地控扼江淮,地位重要的缘故,但这只居于其次,其真正用意,无非是想要凭此一战扬名天下,猎取军功,借以为夺权自固之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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