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章说了几次,他只是拒绝,似乎还带着一股尖锐的神色,对他说出了些十分不中听的话。周章只是受着,就和之前的他一样。那时候周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不知道。但大抵忍让总有限度,后来周章渐渐不常来找他,他当然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巴巴地再往他身前凑。
两人没说过分手的话,但也再没有过半点亲密,曾经的春风几度、耳鬓厮磨全随着那座长安城一起,被西望无际的重重青山阻隔,埋藏在那看不见的天尽头下,在日复一日的东流江水之中悄然消失无迹。
两人最后再有牵扯,就是他谋反关头机事不密,被周章察觉,找上门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可说,他最后事败被杀,也有这位昔日枕边鸳侣,今日的当朝宰相几分功劳。
听说自己死讯,亲眼看见自己人头的时候,他那时又会想什么呢?
忽然,陆宁远的手臂在手中抖了一下,他一下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使力大了,把药膏直直按在了伤口里面。
刘钦歉然问:“弄疼你了吧?”
陆宁远摇摇头,看着他忽然道:“殿下先前问我是怎么截断夏人粮道的,殿下现在想听的话,我……”
刘钦怔怔,取来根干净的布条,在他手臂缠了两圈,刚想答他,门外士兵又道:“天使已进城了!”
刘钦心中猛地一乱,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对陆宁远道:“我去领旨。”将外衣一穿,急匆匆出门去了。
还没系上的布条打着圈往下掉,陆宁远伸手去捞,因为受伤太重,手指不像往日灵活,没有捞到,让它掉在地上。他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捡起来,拿在手里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一阵,穿好衣服起身,跟在刘钦后面也出门去了。
第24章
他上一次见周章是什么时候?
匆匆往城门方向赶过去时,刘钦在马背上想。
那时候他与原本互相看不顺眼,但现在同样失意的三哥刘骥背地里走到一处,商定趁着刘缵外出射猎的机会,由他三哥在半道埋伏人马截杀,他则联络东宫旧臣,趁乱控制城门,一旦三哥失手,城门还控制在他手里,也不会放刘缵再进城。
但他三哥从小混账,长大了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钦同他合作,本就是迫不得已,没想到事情到底还是坏在他手里。
刘骥不知怎么泄露了消息给家中下人,那人听说后吓得想死,知道一旦败露,全府连他全要掉脑袋,没了主意,又与周章的家丁是同乡,就去找他商量,消息就这么辗转传到了周章耳朵里面。
按说周章对他也算顾念一点露水旧情,没有马上报告给刘缵,反而纡尊降贵,亲自登门,要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那时候周章怎么说来着?
“刘钦,你小打小闹,我还能在御前保你,但你要是拎不清楚,和刘骥一块干那事,几个脑袋能够砍的!”
刘钦见事情败露,本就震骇,听了他那句什么“在御前保你”,更觉心里被扎上一刀,当即翻脸,“你少惺惺作态!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来‘保我’?”
周章冷笑,“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是两榜进士,执掌兵部,内厘百揆,官居鼎铉,你说我算什么东西?你问这话前,先看看你自己,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刘钦只无言以对,如受汤煮,如受熬煎,只觉让人扔在地上翻来覆去踏上无数脚,当胸一股热流直冲头顶。
“我怎样?我再如何,我再如何,也是龙子皇孙,你莫不是给刘缵当了几天狗,披了这么一身皮,就怜悯上我来了!”
周章“哈”地一笑,也不相让:“你也就剩下投了个好胎了,到现在还抱着不撒手。不是你的,偏要挣命去拿,怕到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刘钦浑身发抖,连头发都抖起来,“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想到什么,忽然也“嘿”地一笑,带着恶意、带着畅快,不惜把自己从没对人说过的秘密扒开给周章看,“太医说我最多也就再活两年了,我想早一天死、晚一天死,自己乐意,你管得着么?”
周章一愣,刚才那剑拔弩张、跃跃欲试着要把他驳倒在地,因为眼见着就要成功而愈显兴奋的表情忽然收了,过了好一阵才又开口,声调低下来,“不管怎么,病死在家里,总比被砍了脑袋,没有全尸,流恶千载强。你知不知道……”
他叹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看着刘钦认真道:“几个月前,你动静闹得太大,手都要伸进御林军去了,陛下犹豫,问到了我,那时是我……”
刘钦忽感恐惧,生怕他再说下去,当真应了那句保他的话。他落到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捧着那一点自尊自傲自重自雄,才算是个念想,要是连这个也没了,他在这世间还剩下什么?
“啊!”不等周章再说下去,他忽然大喊一声,猛一挥手,把桌上茶杯酒盏、瓶瓶罐罐全都拂落在地,咆哮道:“你什么?你还真好心保我不成?哈!你不落井下石,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刘钦生死在天,和你有什么关系!和你什么关系?你少管我的事!”
脚底下噼里啪啦炸响一片,刘钦脸色涨得通红,好像要喷出血来,一个没站稳,摔进椅子里面,两手剧烈地发着抖,贯穿手掌的伤疤像是两只大张开的眼睛,随着手掌的抖动一下下睁开又闭上。
周章愣愣看了他片刻,过会儿道:“凭你这样子,你自己觉着自己能成事么?”
刘钦被戳中痛脚,忽地一顿,猛沉下脸,强忍下因心绪激动而勾起的周身剧痛,一张面孔几乎变得狰狞,“我成不成事,不劳你费心。你自投罗网,不怕我干脆在这儿杀你灭口?”
周章哼了一声,“我的车架就停在外面,你要杀我,只会死得更快。”
刘钦点点头,在浑身的剧颤之间,忽地平静下来,“那你去告发我吧。”
周章却叹口气道:“我不会告发你的。你现在收手,我可以当作没有这事,还给你擦屁股。往后你虽然……安安稳稳当个王爷,不也很好么?况且那太医说的未必就可信,好好寻医问药,总有办法,你才这么年轻。刘骥的事,我劝你就别掺和了。”
“做不到。”刘钦只有这三个字以对,抬一抬手便送客了。周章无奈,也不多费口舌,当即转身离开,没再看他一眼。
后来周章还是食言了。
起事那天,刘钦在城中等待,从刘骥处传来事败的噩耗,随之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是周章带人扑灭的乱臣贼子,早在刘骥跳出来之前,他就已做好准备了。
刘钦得知之后,心里竟什么也没觉着,只是一瞬间想到:他们既然早有准备,那自己夺取城门的计划也定不会成功,当即换了身打扮,裹住脑袋逃出城去,然后便是被半道截击的陆宁远所杀。
他重生以来已过数月,想到那时,一颗心仍是“咚咚咚”跳个不停。
现在他还远远没落到那时的境地,更不再每时每刻都受一身旧伤折磨,原先的乖戾之气也就不显。但当他又一次看到周章,看他一身箭衣窄袖飞马入城,丰姿隽爽,潇洒俊逸,几如天人,见到自己勒停了马,挺拔纤瘦的背稍稍一转,一双亮堂堂的眼睛看过来时,仍觉头晕目眩,忽然不可自制,任凭一千万道激流在心中奔涌,将四肢百骸震荡一遍。
是恨么?不、不……
周章跳下马,在他面前跪下见礼,就像一个寻常大臣面对王储时一样。
他一贯如此,绝不愿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二人有一星半点的特殊关系,哪怕他曾是东宫旧臣,却连应有的亲近都不肯有,也不许刘钦表露。
刘钦也下了马,恍惚着向他走出几步,待看见他跪在地上,从下而上朝自己望过来的刻意疏远的、冷浸浸的眸子时,忽然回神,接着不知为何又笑了一下,终于如他所愿地只虚虚抬一抬手,客气道:“天使请起!”
他与周章不同,既然喜欢他,就恨不能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待他不同。况且他心胸不算宽广,周章越是想要藏着掖着,他行事就越发张扬,从前两人不知为此吵过多少次,谁也不曾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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