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解释道:“我是卖酒的,这洞挖来原本是埋酒坛子的,后来酒没了,装过几次人。翟大哥,快下去吧,里头就是有点黑,但挺松快,忍一忍就好了,他们待不久。”
刘钦向洞里看去,但见里面黑漆漆的,还散着一股陈腐气味儿,洞沿上挖出几个小坑,一直延伸到底下,估计是给人爬进爬出用的。
翟广毫不犹豫就爬下去,大约是身上没有力气,到底下时忽然脱力,摔在下面,发出一声闷哼,老赵探头在上面小声问:“翟大哥,没摔坏吧?”
“没事!”翟广爬起来,往洞口旁边挪了挪,“小弟,你也快下来,官兵估计已经到村口了。”
刘钦也爬下去。刚下到一半,窖底的腐味儿拥上来,似乎还有粪便气息,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就想抬手掩住口鼻,下意识拿下一只手,土坑又滑,另一只挂不住,人跟着便落,“咚”一声,也砸在下面。
老赵在上面叹气,“翟小弟,你咋也不小心。我关上门了啊。”说完,听外面已经传来人声,不等二人答话,就急匆匆关上了门。
刘钦狼狈站起来,心想翟广刚才是不是也是这么摔的。抬头上望,就见头顶亮光忽地一灭,眼前只剩下一片亮花花的白影,过了一阵才渐渐消退,再仔细瞧去,头顶只几道狭缝,隐隐约约透出一线光来。
四面黑洞洞一片,不远处又有一个活人,呼吸声就在耳边一道道响起,和他贴得极近,刘钦本就不大舒服,想到自己这两天的遭遇,想到心里那个还没弄明白答案的问题,愈发觉着烦郁。偏在这时,旁边很近的地方响起一道人声,“小弟,这里味道不大好闻吧?”
这会儿刘钦一只手正举着,掩在口鼻上,闻言虽然明知道翟广看不见,却也把手拿了下来,回答道:还好。”
翟广笑了一声,大约是听见他放下手时的衣料摩擦声响。刘钦愈发不快,听见头顶似乎传来动静,便压低了声音道:“嘘,来人了。”暗室当中,就连这一点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
“哗啦”,是门板被推开的声响。紧跟着一道声音响起,“你们呢?看没看见什么人进村?”
老赵慌忙答:“回官爷的话,都是左邻右舍,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脸上几颗痦子,咱闭着眼睛都能说上来。要是进了生人,能不一眼瞧见?这些天除了官爷之外,小老就没见过什么生人。”
“再说了,咱村您还不知道,十里八乡的就属咱们最穷,平日里那就是白水当酒萝卜当荤,哪还能有人上赶着来?人不跑没就不错了!啊对,您老喝不喝茶水?柴房里刚滚上,几位官爷一会儿查完别家,还回来歇歇脚……”
家里藏着朝廷钦犯,还正是眼前官兵要找的人,他心里如何能不害怕?一怕,话就比平时更多,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外冒,生怕自己停下来,本以为这样显得自然,谁知道反而引起了几个官兵的疑心。
为首的那个露出几分狐疑,上下打量他两眼,见他挡在门口,一巴掌把他推开了,招手道:“进来搜!”
翟、刘二人在底下听见,登时放轻了呼吸,浑身上下一动不动,一丁点声响也不发出。刘钦听着脚步声在头顶乱糟糟蹅踏着,忽然想到陆宁远的脚步,时轻时重的,越着急就瘸得越厉害。奇怪,为什么这时候忽然想起他来?
“没有!” “没搜到,不在这儿。”
脚步声往门外去,刘钦暗暗松一口气,才觉浑身板得僵了,刚把肩膀放下来,忽然间鼻子一痒,好像是进了灰尘,忙极力控制,却还是打出一个喷嚏。这一声没完全打出,压在鼻腔里,可还是发出了一声动静。官兵原本要走,闻声猛然回头,“什么声?”
老赵浑身的汗一下淌了下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两眼止不住地往地上瞟。
官兵疑心更甚,走回来几步,掀开地上的竹篓、罐子,踢开柴火,细细翻找。刘钦瞧不见上面,却能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知道自己误事了,捏一把汗,仰头死死盯住上面。随后就听一旁响起一道“窸窸窣窣” 的声音,就和耗子叫一模一样,却是翟广发出来的。
老赵在上面忙道:“床底下总有耗子,赶也赶不跑!赶明上人家里抱只猫来,非治治它们!”
官兵将信将疑,但找了一圈,的确没发现什么,便直起身来,警告他道:“我告诉你,翟广是皇上点了名的要犯,你别耍什么心眼,不然你家几口人,脑袋码一排也不够砍的!”
“哪敢,哪敢!”老赵连声道,只听声音就能想见是在点头哈腰,“给小老几个胆子,也万万不敢糊弄官爷啊!”
官兵哼了一声,走出了门,出去一个,老赵就弯一次腰,说一声“您慢走”,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松一口气。
谁知最后一个人出去时,没注意让门槛绊了一跤,一个趔趄站住了,没摔倒,可是眼睛瞧见门槛上面的一团血迹,叫道:“有血!”
前面几个官兵马上回来,为首的那个抢上前低头一看,神情蓦地变了,蹲下去,手指在上面捻了捻,马上就捻下一块,看来血迹还很新鲜。他站起来,噌的一声拔出刀架在老赵脖子上,“你敢骗我?血迹哪来的?”
他一拔刀,旁边的几个官兵也纷纷抽刀,别处士兵听见响动,聚集过来,一时都围在这家门口。
老赵几乎站不住,哆哆嗦嗦地勉强道:“不、不敢骗您……血,哪有血,啊,这,这是、这是……”
让刀架在脖子上,他登时没了胆量,刚才的伶俐劲儿也再瞧不见,磕磕巴巴说不出来个一二三。
官兵瞧见,更加确信,命人又搜了第三遍,却还是没搜出来。但这次他就没那么容易走了,也不管好信儿的村民一圈圈围上来,几百双眼睛都盯着这里,当众把老赵衣服扒光,脱得赤条条的,在他全身检查一遍,半道伤口都没见着。
老赵拿手挡着屁股,黄黑色的大汗沿着脊沟一束束在背上流,打了好一阵哆嗦,忽然不抖了,把手一拿,硬声道:“你管哪来的?鸡磕的,羊摔的,耗子在门槛上撞死了,反正没见着生人,奶奶的,说没见着,就没见着!”
地窖下面,翟广在心里暗道一声:糟了。
官兵大怒,更加确信他见过翟广,翟广即便没躲在他家,也必定曾经来过,可他竟敢隐瞒不报,还向自己挑衅,一时怒极,更要杀鸡给猴看,当即让手下兵士全冲进来,上下乱翻一通,当着他面把他家里瓶瓶罐罐能拿起来的都在地上摔碎了砸烂了,一时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老赵瞧着家里最值钱的家当,当初爹妈为了给他娶媳妇,特意花大价钱打的大铁锅也让人给搬出来,使劲砸在院子里,一下没碎,两下没碎,三下没碎,一个兵士把锅高高举过头顶,狠命往地上一砸,第四下终于破个大洞,他只觉一颗心让人像抹布似的两头一拧,忽然跌坐在地,嚎啕起来。
“说没有就没有,你们咋这么欺负人!”
官兵冷笑,“嘴倒挺硬,看你硬到什么时候!”一鞭子抽在他身上。他没穿衣服,这下马上就见了血,皮肉绽开,就像身上咧开张嘴。
他惨叫一声,紧跟着第二鞭、第三鞭嗤嗤落下,他又叫了几声,强忍着不再叫了,死咬着牙,身子被抽得一撅一撅的,但到底一声都不再吭,只扭头回看着官兵头子。
围观的乡亲们有的错开了眼,有的怒瞪着那个头目,但被兵士挡在外面,想靠靠不过来。有人大声骂起来,被官兵一块绑了,和老赵并排按在一处,一起吃起鞭子,看有没有人顶不住率先松口。一时惨叫满院,此起彼伏,惊得各家的狗都一齐狂吠起来。
最外面的百姓骂也不敢骂了,只沉默着恨恨盯着他们,先前不敢瞧的人也转回眼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几百双眼睛腾着热气,在人群中间,却是长鞭错落,咻咻有声。
地窖里看不见外面,却能听见声音,刘钦但觉鞭子是抽在自己身上,一张面孔火辣辣的,又是恼恨,又是羞愧。再听一旁,翟广的喘气声愈发粗重,已经几乎像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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