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到什么,什么就是对的。”
陆宁远喉头一滚,像是吞下了什么东西,又像被火烫过一下,慢慢把信又看过一遍。
刘钦毫不避讳地写了自己的梦,甚至于在信的第二页写下那样的话,说自己遗憾于那时候没有关心过他,说想要摸一摸他的病腿,可惜他不在身边,伸手出去,既摸不到上一世的,也摸不到现在的他。
他从不在有可能会泄露出去的信件中透露自己曾额外活过一次这件密事,也很少如此直白,但这封信连连犯忌,用墨太浓了!诗后的第一句话,他说自己是借着月光写下的这一封信,陆宁远读完第二遍,目光重新回到这一句上,怔怔地想:刘钦怎么会写这样的话呢?
他像是一块糖,在看不见的水里化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回神,又忽地想起什么,几下拆开随信送来的包裹。里面除去冬衣之外,还有一只手炉,竟和上一世的那只一模一样,不知刘钦从哪找来。上一世的他怀着忐忑、期待和暗自翻涌的什么,把它托在手上递出,刘钦没有理会,现在他却把它交到了他的手上。
在信里,刘钦认真地写,两世的他是同一个,所以安慰了这个,对上一个也就没有亏欠了。要他烧起手炉,放在膝边,就当是自己正抚在上面。
“哗啦啦”,陆宁远忽地膝盖一软,扶着临时搭起的小案,一跤跌坐在马扎上面。
洋洋冬日掀动起滚滚的浪,一道道朝他拍下。原来他不是海,亦是只怒海中东倒西歪航行着的小船。
第219章
陆宁远没有同刘钦讲过,因此在这个世界中就只有他一人知道,在当初刘钦因刺杀夏使一事而被幽禁之后,是他赶回建康,拿自己的战功作保,请求刘缵网开一面,刘缵被他说动,回心转意,这才将刘钦放出的。至于从此在刘缵心里埋下根刺,在未来数年之间暗自滋长,终于成为一把取下陆宁远首级的利剑,便是后话了。
在刘钦被放出的时候,陆宁远正在朝中,并且会出现在那次冬狩,也都是为他。只是这其中曲折,上一世陆宁远没有机会出口,这一世时却也没有拿出来邀功的必要了。
一旁,周章吃过了饭,擦一擦手,在原地又检查起上午时候刚制成的记载了当地各家户口和所授土地的黄册。
他离着不远,刚才陆宁远的反应全都看在眼里。虽然没听到他和驿使的谈话,但那封信和包裹的来处也是不言自明的。
他没有正眼去瞧,只吃着自己的饭,余光便见陆宁远把信反反复复读着,然后收进怀里,站起来、坐下去,站起来、坐下去,像是中邪一般反复折腾着,一口饭不吃,只是不住地拖着左腿走来走去。
冬风渐紧,一日冷过一日,乡里又不比府衙,他那条腿近来愈发瘸了。他却偏偏不肯稍歇,在周章余光当中,始终一歪一歪地挪动着,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看着好像随时都要栽倒,又到底没倒下去。
旁人也渐渐啃完了干粮,各自回去做事,陆宁远却仍是如在梦中,好像全没注意到旁人,反而又把信从怀里拿了出来,一面看着,一面又往马扎上坐去。
他神思不属,也就没发觉马扎在他上次站起时被他毛毛躁躁地踢偏了一点,仍是在桌前直直坐下。周章看他已经要坐下来,这会儿再出声提醒,怕已赶不及了,忙伸了一只手过去。
陆宁远果然一跤坐倒在地,举信的手拂在桌上,旁边就是军中仆役早就放到他手边、他却一口没喝的水,再旁边是周章眼下正翻着的刚制好的黄册。
不知道是为了抢救黄册,还是抢救他手里那封宝贝的信,周章伸手,不是扶他,而是去拿那杯水,刚刚好在它被陆宁远打翻之前抢下了它。
水在杯中荡着,溅出数点,掉在桌上。一瞥之下,周章瞧见信上的字,熟悉至极。
刘钦的书法原本自有章法,后来学过他一阵,还曾兴冲冲拿给他看过。只是刻意模仿之下,还不如他自己从前写的好看,刘钦却不自知,拿给他看时,一脸故意做出的漫不经心之下,紧张并着得意,在那两只眼睛当中忽忽闪烁,让人一眼就能望见。
再后来刘钦不再学他了,字迹渐渐变了回去,有八九分回到从前,却还剩下一两分,仍带着那一阵有意模仿所养成的习惯,同他的字仍有相似。这一两分是过去那些荒唐的时光揉了进去,愉快的、不愉快的,毕竟成为了刘钦的一部分,无论他自己作何想,它都从不曾真正被抹去得了无痕迹。
那么他呢?揉进他的又是什么?
“啊,抱歉……多谢!”陆宁远终于回神,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看到被周章提起的水,先是歉疚,然后想起手里的信,一阵后怕,忙小心折好收进怀里,不再看了。
他见溅出的水滴离周章面前的黄册很近,拂袖将它擦了,袖口上这些天在田里考校士卒、摸爬滚打留下的土灰让茶水沾湿,颜色愈深。他好像全无所察,向周章看去。这一眼带着真切的感激,好像周章刚刚救他于水火。
周章对他点点头,把杯子放回在桌子上,避开刚才被他擦过的那里,从陆宁远脸上收回视线。
他不想窥探旁人的隐秘,尤其那信不是朝廷公文,而更像是家书,可刚才那一瞥,正看见后半阙诗,当下一怔,忽地像是被什么定在原地。
陆宁远收拾好心情,迈着大步去选兵了,脚下仍跛着,走得却格外地快,带起的风将纸页翻动几下,周章抬手按住了。
他定一定神,尽量集中注意在黄册上,但一连翻了几页之后,才察觉自己没当真看进去,只是凭借着惯性无意识地翻动着而已。他是做事仔细的人,明知道看很多页才会遇到一次疏漏,仍是往前翻回去,重新检查。
“赵大有。”
一个念头忽然从这一个寻常名字的笔画间生出:不过是一封信而已,何至于如此不能自持?于朝廷堂堂的都指挥使而言,这般作态已经不止是失态,而可说是失礼了。
他不愿在心里臧否别人,忙又按下这个念头,那半阙诗却又翻上来。陆宁远到最后也没喝的水在杯子里一圈圈泛着涟漪,正午的太阳投在里面,天是阴的,水面上的光却甚是分明。
到了晚上,几个人又一起吃饭。因为周章没有架子,陆宁远又几乎不吭声,丈田的小吏大胆起来,渐渐多话。主事的县官见周章都不觉冒犯,也均做出一副和颜悦色之态,同他们互相对答,言语间引经据典,唯恐不露见地,只盼周章无意中听见,对自己有个印象。因晚上有热饭热菜,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陆宁远因为中午少吃了一顿,这会儿饥肠辘辘,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了,把自己的食盒放在腿上,菜往饭上一扣,两根筷子往手里一捏,就开始往嘴里扒。
平心而论,陆宁远吃相虽然全无优雅可言,却毕竟没发出什么声音,因此也谈不上粗俗,周章更是绝无特意关注他之意,但陆宁远吃东西时的这副模样好像在余光之中发着光,不去看他,他却自己往人眼睛里闯,袖口间的脏污显得愈发明显,不知他下午做了什么,连裤子上也都是尘土。
他吃得很快,却也不一口气吃完,吃一阵,就停下来发一阵呆,李椹同他说了什么话,他也愣愣的没有听见。
周章不自觉皱一皱眉,忽地意识到什么,马上又展开了。旁边小吏和县官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他却和陆宁远一样,一个字也没听见。
第二天一早,陆宁远就烧起了同包裹一起送来的手炉,走到哪都不忘带着,只要有空坐下,就颇为虔诚地把它放在膝头。有事不得已把它放下时,总是小心翼翼搁回包裹里,好像放在桌上会把它磕伤。
他虽然沉默寡言,但毕竟任都指挥使之职,举手投足都惹人瞩目,不多时所有人就都看见了他的那只新手炉,一时惊异者有,好笑者有,却没一人觉着这东西该出现在他手上。
如李椹这种知道内情的,更是不禁暗暗撇嘴,有心想找张大龙,张大龙却被留在大营里,没有随他一道,他又不好对旁人编排陆宁远,憋闷得好不难受。
陆宁远却一无所觉,除去白天带着外,夜里还要雷打不动地仔细擦拭一遍才去睡觉。幸好这几天夜里他都在自己的营帐独宿,不然又要引人惊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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