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的例外时候毕竟少,绝大多数时间,陆宁远每天的话几乎都一模一样。虽然如此,刘钦知道他这问话不是例行公事,而是真正关切,回复他时也不敷衍,公务再忙,也会花点时间,将今日饮食略略写下。
有时夜里睡了一个整觉,或是处置公务时不像之前那样疲惫,又或者饭后能比之前多走几步,总之一有病势稍轻的迹象,也会写下来发他,以安其心。
每次他写下这些,下次陆宁远的回信措辞就会简短一些,否则信中问句就会加倍,笔划间都能瞧出焦虑来。
刘钦发现之后,一开始还会编造一些,后来时日一长,编不出来,也就作罢,想陆宁远久后自会习惯。
但是没有。半个多月过去,河南收复之地越来越多,开封与亳州之间道路已被打通,整个豫北都已底定,接下来便是按最早所构想的上策那样,与秦远志南北夹击,扫清河南之敌,收复全境。
凯歌频奏之际,陆宁远的焦虑仍是透于纸背,刘钦只好发挥想象,重新又编织起来。
收到密报的时候,他刚刚写好复书,让人发走。书中除去例行回复陆宁远的问句之外,还不忘写他自己近来精神愈好,已经不怎么需要午睡提神。
他知道陆宁远收到信后,松一口气之余,一定会劝他多养精神,那时他再从善如流,写自己又开始在饭后小憩一阵,一来一去,又多造出两天。
他事情繁忙,可是在此事上颇有耐心,也不觉着费神,让人发出信后,刚好也拿到了江北传来的密报,随意打开,一面看,一面拿起桌上茶盏,手指却忽地顿住。
曾永寿,曾小云,陆宁远把他们秘密安置下来,没有上报朝廷,给他的书信一切如常。
他把茶盏搁下,将这封密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信中只有短短数十字,不一会儿他就再次看到末尾,抬眼瞧瞧,刚刚给他送出回信的使者这会儿已经出了宫门,他也就没派人追回他。
之后又是一个月过去,曾氏兄妹悄无声息,陆宁远的解释早已送上,来信依旧如故,刘钦也照常写下一封封回信给他,对他的那封求情的密信,却反常地没有表态,既不说杀,也没答应宽大,直到今天——
薛容与入宫求见。
刘钦心绪起伏之下,胸中翻搅,更又有几分头重脚轻,不愿为此耽误正事,让人服侍着擦了把脸,就让薛容与进来了。
一见面,薛容与仍是和这两月每次见他时一样,第一眼便打量他的面色。
刘钦料想自己这会儿脸色应当不大好看,便先一步问:“又有人自请免官了?”
自从他回京之后,因他离开而不得不暂停的京察重新开始了。
所谓京察,其实就和之前进行的考课一样,只不过一者是对地方官员,一者是对京官,尤其是朝中大员。
为着表示对薛容与主持的新京察的抗拒,许多人在京察开始前的自陈当中,都谦逊至极地表示自己德不配位,自请去职,除去表达不满之外,也是想要以下挟上,逼刘钦叫停此事。
刘钦在江北时,收到这些自请求去的奏表,一概压下,没有处置,后来因为他一度病危,前途叵测,也就把此事停了,以免再添乱子。
等回京之后,百事重启,旧账也该算上一算。刘钦让人把压下的奏表全都理出来,放在一边,等着看还有谁要跳入网罗。
薛容与应道:“是。”犹豫片刻,似乎是在措辞,“其中也有些皇亲,一时为人所惑,跟风凑趣。”
刘钦忽然想到四哥安庆王刘绪。他与崔孝先暗中走动之事,刘钦至今还没有料理,只做不知。
幸而从他回京之后,刘绪就再没同崔孝先有过接触,路上碰到,都恨不能离得远远的,刘钦也就装了傻,听薛容与如此说,便问:“安庆王上奏章了?”
薛容与从袖中拿出一份奏表,“安庆王并非自请去职,是希望京察能恢复祖制。”
刘钦接过,却搁在一边,没有打开。
“现在河南已经扫清大半,剩下的秦虎臣一军足可应付。周茂澜同叛军交战,互有胜败,但乌合之众能稳住局面,不使叛军猖獗愈甚已是不易,毕竟难收平贼之功。我意,就在这两日,召陆部南下,克定祸乱。”
薛容与这次进宫,是带着一份弹劾表来的,听他唯独称呼陆宁远时,以一句“陆部”代指,眉头忽地一动,马上收摄心神,就听刘钦继续道:“既然局面已经大定,朝廷秋后算账,也在这两天了。”
“陛下之意是……”
刘钦今日比前些天多了几分病容,却不显虚弱,这会儿看向薛容与的两眼当中,也但只有冷峻而已。“他们不是想要辞官不做?就依他们的意,一概罢免。”
这短短两句,薛容与心中一骇:如此手笔!
他愕然看着刘钦,陡然间心头狂跳,劝谏的话还没在腹中成形,就散了开去。
当此之时,不快刀斩乱麻,难平嘈嘈之口、汹汹之议。但一次罢免那么多人,许多还都是为官多年的老臣,薛容与即便官居鼎铉,自问也没有如此魄力,也不敢行如此之事。
只有刘钦,主威独运,又刚烈非常,敢为此事,旨意一发,不知要掀起怎样滔天巨浪!天下只有他敢说这样的话、敢做这样的事。
可是那又如何?且由他们掀风鼓浪去罢,就是最后河翻海沸,那总也翻不过天。只要刘钦太阿握定,他们这些人断没有退缩之理,就是破家沉族,也在所不惜。
“是,臣马上便为陛下草诏。”薛容与沉声道,“只是臣还有一事。”
他也不卖关子,“新政在军中推行,已近两年,如今正值大军调动,臣以为朝廷该选派官员,前往核查。吏科都给事中崔允信,向能尽忠言事,弹劾不法,臣请荐此人去往江北陆总兵部稽察。”
他话音落后,就见刘钦目光忽地一利,在那一刻,薛容与几乎以为自己被什么剥开了。
崔孝先同他一向不对付,他那儿子崔允信于薛容与看来,也只是条刘钦豢养的忠犬,指谁咬谁,在刘钦即位之初,为了稳定朝局,曾用过他一阵,借他之手除了些人。
刘钦地位稳固之后,对此人也就渐渐降温,一直不冷不热地搁着。薛容与一向目其为小人,平日连看都懒得正眼看他一眼,更不必提说他的好话。
可他今日为什么向刘钦举荐此人,还要把他安置在陆宁远军中?
昨天晚上,他收到一份从京外发来的劾表,表中所劾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陆宁远。
因刘钦正在休养,许多并不要紧的事,都由薛容与先过一遍手,再筛选出来呈递。薛容与收到之后,自己先看一遍,一见之下,竟将奏表摔在地上,腾地站起,一张面孔勃然变色。
政务房中一同值夜的大臣少见他如此,一时面面相觑。
薛容与顾不得旁人眼光异样,只喃喃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脸上由红转紫,显然气得不轻。
同僚小心问:“薛公,可是出了何事?”
薛容与不答,两道目光忽如冷电照来,吓得旁人一齐噤声。
他一向涵养甚佳,主持新政以来,同人骂战,也都能维持着几分风度,旁人却从没见过他曾暴怒如此过,只觉如坐针毡。
幸而很快薛容与深吸口气,从地上捡起奏表收在袖中,理理身上,一抚长须,抬脚出去了,屋中人才松一口气,互相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薛容与怕让旁人看见,因此特意将劾表带在身上,出去冷静了好一阵子,也始终想不明白。
那上面写,陆宁远私藏曾图遗孽,曾永寿曾小云二人数月有余,安置军中,供给饮食颇丰,而曾小云如今已有身孕。
此事捅出,便是因为曾小云身体不适,陆宁远秘密请了大夫,从大夫口中谋泄,为人所知的。
薛容与寻了个背人处,把手放在栏杆上面,紧紧握住了,心中只想: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当日刘钦决意亲征,他与周章、徐熙等人就极力反对,满廷大臣也同样百般劝阻。可是龙性难撄,最后刘钦力排众议,仍是敲定此事,就连太后出面,都没能让他回心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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