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曾想到,他们两个竟还有再见之日!
刘钦安顿好羽林,就携周章去了府衙,却不是像刚才说的那般催他下榻,而是摆了个小宴为他接风。
桌上东西十分简单,连马都没宰,只有几张高粱面饼,两碟酱菜,只有茶水是顶好的。熊文寿处不缺好茶,茶叶战时又没用处,嚼着越吃越饿,孤城内又无处流通,因此还剩下不少。
熊文寿身为方面大将,又有守城之功,自然也列在同席,况且周章私心也不想这么早就放他走,留他自己和刘钦单独相处。但让他意外的是,席上陆宁远也在同列。
陆宁远离京是三年前的事,那时他年方二十,瘸一条腿,看着腼腆又单薄,风一吹就倒似的。
周章与他没有什么往来,加上陆宁远好像总有意无意躲着他,两人几乎没说过话,周章对他也就没有多少印象,只知道他是大将陆元谅的儿子,私下里还不止一次觉着奇怪:陆元谅威名赫赫,生的儿子怎么这般不像乃父,看着还不及自己这一介书生。
没想到时隔三年睢州再见,陆宁远像是变了个人,淬励之后,倒像是个将种了。不过他只是个千总,刘钦这种人,怎么会破例让他同席?
刘钦本人不愿过多提及自己在夏营中的事,当日解定方营里众将也就识趣地守口如瓶,因此周章还不知道刘钦脱险是陆宁远所救,忽然想起他们两个儿时曾是玩伴,猜想是这个缘故,不由向刘钦扫去一眼,略带责备之意,却没说什么,只默默举起茶杯,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是陆宁远的。
陆宁远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带着审视,疑虑,甚至还有几分威严,周章怔了一怔,那一瞬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可也明白绝不是错觉。
但不待他细究,陆宁远马上就垂下了眼,看着桌上酱菜,又回到了他记忆中那沉默寡言,略带拘束的样子。那只刚被刘钦当着他们给包扎好的右手似握非握,虚虚放在桌上,并不拾箸。
刘钦忽然对熊文寿道:“莫看茂澜兄是文人,其实最是知兵。将军恐怕不知吧,当日朝廷初有南迁之议,茂澜便是最先反对的人之一。虽然到底未回圣心,可其识见已为朝廷诸公所共知。”
茂澜是周章的字,熊文寿听刘钦如此叫他,不再以官职相称,面上神情愈发恭谨,忙点了点头,附和着称赞了几句。
当初夏人大军压境,刘崇被吓破了胆,说要弃城南走,许多人都曾激烈反对。后来这些人不是被杀,就是被贬,还有自己吊死在城门口的。
周章因措辞委婉,地位又低,这才没被波及,可有那么多的清流在前赴后继,他自己却全身而退,也不算什么太光彩的事。因此听刘钦忽然提起,周章只微微一笑,一副不愿深谈的样子。
刘钦却像没看见,又自顾道:“后来圣驾驻跸江陵,茂澜又上疏称如果有恢复之志,则不该偏安于东南,极言南阳襄阳之重要。虽然当时也未采纳,但后来圣意稍觉,擢他入兵部,足见对他持论也是认同的。朝野有识之士闻之,也无不以为是老成谋国之论。”
周章面上带笑,不动声色又看他一眼。刘钦两眼看着熊文寿,继续道:“后来朝廷南下建康,虏势曾一度猖獗,大有渡江扫荡江南之势,朝廷震动,听闻似是又有再往南迁之议。”
“又是茂澜挺身而出,当先指出夏人兵锋已钝,势不可久,只要解公西守合肥,东守淮安,御敌于前,朝廷再举东南赋税足其钱粮甲兵,坐镇于后,必可保江淮无事,夏人至多只能肆虐山东,必不会南下,还不惜以自家性命担保,以安帝心。事后之事将军也知,此言果然效验,夏人至今还不敢窥江。”
熊文寿与刘钦相处两月,还没听过他这般推重过一个人,闻言愈发不敢怠慢,起身奉茶,恭维道:“周侍郎年纪轻轻,就如此识见过人,真是我大雍栋隆之吉。还望能多盘桓数日,使职等恭奉名教。”
熊文寿武人出身,可不满足于此,一心想要入朝为京官,平日里常与朝中文士交游,特意从他们那学了这些酸溜溜、文绉绉的话来,这时见了京里来的兵部侍郎,就搜肠刮肚地全吐出来,听得刘钦不由莞尔,转头又问陆宁远,“靖方,你也是带兵之人,在你看来,茂澜此论如何?”
陆宁远在席间始终一言不发,这会儿被问到头上,才终于道:“回殿下,周侍郎此言确是正论。”
刘钦微笑,“你也这样说,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
周章却殊无笑意,只客气应付几句,就对刘钦道:“殿下先前奔波劳顿,颇遭百六之厄,没想到对朝中事竟还能如此着意留心。”
他话中带刺,熊文寿茫然不觉,但刘钦人精一样,如何能不清楚?周章是讥讽他失陷夏营,连自己都差点不顾上,却还不忘盯着南边,若非旁人在侧,他哪里还会说得这么委婉?
但刘钦脸皮不薄,当着他面则还要更厚几分,不但应下,还顺着他道:“不错。我虽然在外,可朝中之事,却是不敢不与闻的。”
这话颇有深意,似乎是要把现在还只在各人心中心照不宣的夺嫡之事放在台面上说,就是熊文寿也听出厉害,又是担心,又是兴奋,只等着听他下一句。
可谁知刘钦微微一笑,下一句却是道:“尤其是你的事,我自然要就更要上心了。”
他说着,不知道为何,忽然又转向熊文寿,“将军不知道吧,几年前茂澜曾任东宫侍讲,与我还有过一段师生之谊。虽然时日不长,但扶持教诲之情,我至今铭记在心,不敢稍忘。”
熊文寿一愣,颇为失望,但马上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连道:“难怪,难怪,殿下与侍郎间有这般情谊,实非常人可比。”
他在心中奇怪,不知道刘钦特意对他说这番话是何意,周章却在心里暗骂一声:这是旧病复发了。
原来刘钦从前在长安时便是这样,和他在一起后,生怕有人不知道他俩关系似的,总故意在旁人面前推重于他,以为这样他便高兴。
曾有一次,宫中一座新修的宫殿落成,圣旨命众翰林作诗文庆贺,刘钦身为太子,负责主持此事,却假公济私,当着一众翰林的面对着他的文章大赞特赞,好一番吹捧,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全不管旁人作何想。
在场十数个同僚面上恭恭谨谨,不敢有异言,可周章却看见,他们暗暗向自己投来的视线带着探究之意,是那样玩味,甚至鄙夷,还有几分暧昧,心中大是不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刘钦还在那里说个没完。
等旁人走后,这个十七岁的太子像是个自以为做了件大好事的孩子一样,带着得意、带着讨好,两眼亮晶晶地来拉他的手,被他忍无可忍甩开。
刘钦脸色当即沉了一沉,想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过,但不知为何,好脾气地忍耐下来,反问他:“怎么不高兴了?我刚才夸得不好么?”
周章心道:你被人捧惯了,自然别人越奉承你,你就越是高兴。却忍耐下来没说,勉强压下心中烦乱道:“非要昭告天下,你对我另眼相待么?以后别再这样了。”
刘钦却笑嘻嘻道:“有什么不好么?我喜欢你,就要让别人知道,干什么藏着掖着?”
周章冷笑,“你这么做,旁人如何看我,你想过没有?”
刘钦一愣,“他们什么怎么看?被我喜欢,难道是什么丢人的事么?”
看了他这副样子,周章当即明白,自己想的是什么,这个从小养尊处优,地位尊崇的天潢贵胄是永远也无法明白的,于是一个字没有再说,转身就走。
他原本以为刘钦在夏营当中走过一圈,应该有所不同,对自己心中所想应该能体会几分,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半点长进,白费他特意走这一趟——
没错,其实他并非是如刘钦所想的被迫奉命而来。从刘钦与大军失散之后,他便每天着意留心从各地传来的消息,后来入了兵部,更是借着职务便利,每一收到塘报,不管多晚,都先草草翻阅一遍,看有没有刘钦的音讯。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终于有了消息。原来刘钦之前竟失陷在夏营,幸好现在已经脱险,但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居然自请留在江北。后来便是他被围有日而无人救援之事,正巧朝廷要遣使者宣谕江北众将,周章便自请前往,谁知现在当真见到刘钦,后悔之意反而远胜其他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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