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儿子胆大,往外走了两步,婆娘还在屋里不敢出来,抻着脖子往他们这儿看。
翟广又问:“老伯,咱们这日子怎么过的,咋连门板都没有呢?”
他脸上虽然有一道疤,可笑着说话的时候,全无凶悍之气,只有乡下人的淳朴,好像那疤是刈麦时候不小心让镰刀割的。
老伯不知不觉离他近了几步,在他旁边蹲了,“哪能呀?都有手有脚的,也不是懒汉。门板是前两天我们自己给卸了,守城缺木头,我们就给门拆了。”
他说完之后,还没意识到说错了话,仍是乐呵呵的。翟广心里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问:“不是官府强拆的,是自己拆的么?”
“是啊。”儿子走上来,在老伯胳膊上轻轻撞了一下,老伯却没懂他的意思,“那哪能,是咱们怕守不住,自己拆的!谁想到底也没……”说到这儿终于反应过来,闭上嘴不说了。
翟广也不恼,脸上平静的神情好像一片水泊,几块石头扔进去,连个水花也不见。
他离开的时候,步履匆匆,心事极重,耳中始终萦绕着“清丈厘田,均平赋役”几个字。从乡民口中,他仅能得知一角,但江阴百姓感念之意,已经足够说明许多事了。
这个词他在别处也听过,但一直不曾放在心上,一次一次的胜利,把许多东西都隐藏在阴影下边,让他不觉忽略了其他。
翟广回到县衙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他事先交代过景山,庆功宴不必等他,景山照做,这会儿众将们已经庆祝起来,只是因为翟广不在,席不成席,众人都没有放开吃喝。见他回来,几人马上离席拥着他往主位上走。
翟广忽然转头,对宋鸿羽道:“你去查查江阴这两年的清丈是怎么回事。”
宋鸿羽原本打定主意,也同人商讨好了,趁今日氛围正好,向翟广劝进。可看他脸上神情非同寻常,又把话咽了回去,点头应下。临走之前更不忘同别人打几下眼色,让他们千万不要出口。
翟广落座。将士们见他回来,登时眉飞色舞,欢忭如沸。
他们辛苦一月,人人都遭过苦、受过伤,终于将这坚城攻下,现在是品尝胜利果实的时候了。最先进城的队伍,无论军衔高低,各自上前受赏一一从翟广手中接过赏赐,有人激动得连手都在抖。其他人看着他们,既觉羡慕,又与有荣焉。
庆功宴上,自然人人欢腾,翟广也跟着多吃了几杯酒。他略带着几分醉意,在杯中瞧见一轮圆月,仰头上望,当真圆满如盘。耳听着将士们的欢呼声次第响起,他却心事重重,好像有一角始终让什么东西压着。
月盈者亏,水满者溢,繁花似锦之下,他脚底似是已经悄然踩中第一根荆棘。不远处,周章从湖南调来的兵马,已经集结起来,追着他的脚跟,一步步踏入太平府了。
第287章
夜风徐来,裹挟着白日残留的燥热,拂过平原上沉睡的莽莽荒野。四野寂寥,只闻草虫低吟,更衬得军营深处那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如同沸腾在沉沉夜色里的巨兽。
铁甲铿锵,杯盏交错,夹杂着粗犷放肆的大笑,在帐内激荡回响。这般喧嚣,仿佛凯旋之后的狂饮作乐——
然而,这是朝廷从各省抽调的驻军集结好的第二日,连敌人的影子其实都还没有见着,周章按制大宴众将,让他们彼此熟悉,过了今夜,就要陆续拔营东征翟广。
周章被外派出京,身上的兵部尚书衔未变,又兼领了总督之任,便于他节制众将。除此之外,刘钦似乎是担心他不能压服众人,这次抽调军队,还特意多从湖南选兵。
周章曾任湖南巡抚,又曾在那里主持过对刘骥的围剿,与那些将领彼此熟稔,有他们支持,想来他行事也能多几分方便。
然而,天南海北汇聚于此的宿将功臣们,哪一个不是功勋簿上滚出来的滚刀肉?周章刚踏进辕门,扑面而来的试探便如同绵密无形的网,向着他兜头盖来。
众人在观察着他,时不时拿夜哨、各部屯营的先后次序等杂事小事试探于他,在这些试探之下,更藏着隐隐的轻蔑。
没人敢当面说,周章也只不动声色,假作不知。
他到席间时,帐中长桌早早摆满了丰盛的酒菜,炙烤的鹿肉还冒着油腴的香气,热炉上烈酒沸煮,旁边众将喧闹起来,更显得满帐热气逼人。
周章身披一件石青色褂袍,腰间系着玉带,足间蹬着双半旧的千层底苏州官样布鞋,只身走入席间,在满堂甲胄森严的虎将身旁走过,好像一株修竹误入了盘根错节的老松林。
“一介书生。”几人在心里同时道。
“诸位远来,多有辛劳。”周章走到主位前,却不坐下,举起一盏酒,对众人道:“今日略备薄酒,正为诸公接风洗尘,还望诸公莫要拘礼,各自畅快一饮。”
众人见他言辞和善,一时颇感轻松。只不过他这番话放在别处,还可说是平易近人,可在这军营当中,似此和风细雨,就难免显得卑下了。
众将各自饮了酒,当下便有人暗暗生出几分轻蔑之意,却看周章,放下酒盏坐下,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浑没有虎狼环伺之感。
“谢尚书赐酒!” 一道瓮声瓮气的嗓音骤然响起。
周章循声看去,说话这人离他不远,就坐在他左手边第一席上,浓眉环眼,身形壮硕。他收回视线,没有理这个话茬。
说话这人名叫李琦,三十七八年纪,前些年跟着邹元瀚,剿匪的仗打过不少,是太上皇当年亲封的“忠勇侯”。
邹元瀚死后,因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他麾下将领只去其太甚,其余皆各自赦免,使各安其位。其中还有讨贼有功的,不贬反升,李琦就是其中之一。
见周章不语,李琦毫不介意。他从见着这人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个性子热络的人,周章要是热乎乎答他的话,那反而奇怪。
他满面豪意,站起来又提一杯,向前压了周章一步道:“尚书远来,着实辛苦,咱们也敬尚书大人一杯。”
“末将等常年在刀头上打滚,不通那朝堂上的弯弯绕。听闻督师这几年宦海沉浮,没少折腾……”他语带调侃,故意将“折腾”二字咬得清晰响亮,随即声音陡然一沉,“但陛下点您的将,咱们自当是令旗所指,万死不辞!只不过——”
他声音陡然一顿,脸上仍挂笑,眼里神采却变了,“行军打仗,那是在泥地里滚,在血雨里冲!是提着脑袋和人拼命!可不是书斋里头,蘸着墨写几篇锦绣文章就能成的啊……不知督师对眼下的战事,有甚高明方略,也叫咱们这般粗胚开开眼界?”
“呼——”仿佛一阵无形的寒风掠过酒宴的燥热,喧嚣戛然而止,满座呼吸也为之一窒。众将目光交错,彼此瞧瞧,最后都落在周章身上,暗中偷瞧他的反应。
邹元瀚死后,当年衡阳王一党的核心将领当时没动,在之后几年间却或被杀、或被贬,各自去位,剩下的人里,在江南经年剿匪的将领当中,就属李琦资历最深、战功最著。
翟广起兵之后,在朝廷的任命下来之前,众人都以为这一仗该是李琦挂帅了,李琦自己也翘着尾巴耀武扬威了好一阵子,谁曾想最后居然从京里派了个尚书出来。
李琦自是不平,其他人却也各怀观望,听他对周章出言不逊,忍不住各自放下了酒,等着看今日如何收场。
李琦此人一向跋扈,可话糙理不糙,他问的也是众人心中所想,那些平日里对他稍有忌惮的将领禁不住心中暗叹:李琦这话显然带刺,但这书生尚书又能如何?多半是满口空话罢了。
周章却神色不改,轻轻把酒盏搁下,落在桌上,“嗒”的一响。
“李将军此言极是!本督自幼读书,时至今日,还未曾亲自提剑杀过一人。纸上谈兵,岂能与诸位百战沙场的将军相提并论?故而,本督此来,正是要虚心向各位将军求教。治军之道、用兵之法,还望诸位多多指点,共谋一个进军方略,方能早日扫清叛逆,不负天子洪恩。”说着双手一拱,姿态竟是谦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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