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刘钦冷眼瞧着他二人君臣相得之景,想着自己所图,明白陆宁远非但已与自己再无关系,恐怕日后还是最大威胁,从那一刻起就再不以同他的那一点总角之情为念了。知道他这样的人一旦效忠就绝不会背叛,也就无需对他再多瞧上一眼。
这会儿他又看见那道不算熟悉、却也让人印象颇深的背影,不由出神,暗暗咀嚼起上辈子的失意。无非是些收揽人心的雕虫小技,他大哥使得,他也使得,又有何难?
可他失陷夏营数年,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只落个一无所有,含恨之事,岂是一件,不得志处,又岂止一个陆宁远?
正思索间,眼前一晃,陆宁远转回身来,微微低头,和他凑得很近,带着阴影笼下来,几乎把一切隔绝在外。
“没伤到吧?”他轻声问,“你先回去,剩下的我来处理。”
刘钦怔怔地回神,在一片模糊光影中,好像看见了他的两只眼睛。那是什么样的来着?
他摇摇头,听一句从没想过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
“靖方,我看不见路。”
陆宁远顿了下,忽然间变得好像一尊雕塑,深色的影子一动不动。片刻后他活转过来,朝着他抬起只手,落日的辉光在肩膀的轮廓上剥落,一片片落在地上。
他开口,嗓音变得奇怪,像是深深压抑着什么,艰涩道:“没事,我带你走。”
再然后刘钦的右手被轻轻牵住,一开始只是虚握着,很快紧紧地攥住了。那只贴过来的手掌在一瞬间让汗湿透,变得冷浸浸的,刘钦抬眼看去,金色的日影轻轻摇动着,陆宁远近在咫尺的神情却看不清楚。
第10章
头目被诛,那伙溃兵却不可能个个都不放过,到最后只杀了那些进村后想要奸淫妇女,还有为了抢夺粮食险些杀人的几个,剩下的全都解除了兵器原地遣散。
这些人全都见过陆宁远的脸,虽然还不知他的名号,但是有逃回本营的,日后遇到难免指认他出来。陆宁远私自杀死雍将,竟然留活口回去,不啻自杀,虽说他叛逃出营已是死罪,但此举还是让刘钦颇为不解。
他不愿生事,也就没有多言,当天下午就随这一行人也离开了村子,往邳州城去。
进城之后,陆宁远把张大龙叫去,两个人不知嘀咕了什么,就听张大龙嗷一声嚷起来,“不成,不成!上次劫营你可好了,抢个大活人回来,俺好容易抢夏人点东西,换了钱还没焐热乎,你全要拿走,不和夏人一样了吗?不成!不成!一百个不成!”
陆宁远商量着说:“你先借我,之后我再还你。”
张大龙问:“你先说你要拿去做什么?”
陆宁远一顿,“进城了,我准备找个好点的医馆。”
张大龙嗓门一下矮下去,“奶奶的,你不早说!我出去打听打听,找最好的!”
等他再回来时,刚鼓了一小会儿的兜里又碰不出两个响了,刘钦则有了看眼睛的大夫。
大夫扒开他眼皮瞧了一阵,换着两手依次把过脉,又让他张口看了舌苔,点点头道:“不妨事。给你开几副药,早晚煎服,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先拿东西遮遮,尽量不要见光。以后注意不要劳累,不要激动,没什么事。”
刘钦上辈子就中过泽漆的毒,后来虽然时常复发,但也没当真瞎了,本来就不怎么担心,加上这两日已经能瞧见朦胧的人影,闻言已在意料之中,自然不觉着如何,只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一旁陆宁远却长出一口气,脱口道:“太好了!”
他像是从椅子里挣扎着站了起来,在屋里不由自主地走了两步,喃喃着又说一遍,“太好了……”
刘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瞧不清他脸上表情,可也能感受到他好像很欣喜似的,不由微微一愣,垂眼现出沉思之色。
从他重生以来,陆宁远好像始终不曾对他显露过恶意,也没有现过杀心,甚至一路上对他还多有照拂。按说陆宁远今年才二十有三,城府不会多深,若是有意矫饰,他不至于完全没有察觉。
上辈子陆宁远杀他毫不手软,足见他们两个小时候那点情分不曾被他放在心上,他今日这番作态也自然不会是因为这个,那是为的什么?
难道因为自己是太子,是目下还名正言顺的储君,陆宁远于是就像上辈子对他大哥刘缵那样,也以一颗拳拳之心在对他刘钦尽忠么?
他想到这里,心头一亮,本能地察觉到一个机会正攥在手里,那背后牵着的东西,如山高、如海深,一时心跳了几下,可内心深处却不知怎么,既厌恶,又隐约有点失望。
这点情绪毕竟挥之即散,下一刻他脸上已浮出忧色,微微前倾着身体朝向大夫,“不知阁下能看外伤么?”
大夫一进门就看出除了床上这个,椅子里坐着的那个也是伤员。这世道虽乱,可这城里的寻常人可不容易受太重的外伤,加上这几个人又是生面孔,他担心遇见了匪类,所以一直不敢声张,听刘钦问起,张了张口,将需要再收一份诊费的话默默咽下去,应承道:“自然,自然,是这位吧?请坐下我看看。”
陆宁远脱下上衣,又窸窸窣窣地解开绷带,刘钦看不见,也就不去瞧,就听大夫“嘶”了一声,之后半晌没再说话。
他不知道这大夫是怕得不敢再出声,只道是陆宁远身上的伤太过棘手,疑心他是几番奔波后伤势转剧,因着其中也有自己几分缘故,倒有几分当真上了心,微微侧过耳朵,细细听着那边动静。
陆宁远忽然出声,“我没什么事。”
刘钦顿了一下。
其实上辈子他眼睛不好,从那时起就养成了侧耳听人的习惯,不知不觉沿袭到现在,可他又看不见自己,自然也就不会察觉,就是直到此时此刻也没觉着自己姿势有异,听陆宁远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来,也不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还是和大夫说话,也就没有吭声,但下意识地回正了脑袋,听大夫叮叮当当地打开瓶瓶罐罐配制起了伤药,知道还要好一阵子,只好闭目养起了神。
过了小半个时辰,大夫长吁一口气,算是忙活完了。陆宁远起身送他,临到门口时,大约是实在憋不住了,那大夫终于出声,却是说了句无关的话,“我行医多年,还是头一次瞧见您这样的……实在……哎,多保重吧!”
陆宁远没有说话,把他送出门,过了一阵又折返回来。刘钦在床上闭眼久了,已有些昏昏欲睡,听见开门的动静就没马上起身。耽搁的片刻,陆宁远已走上前来,不声不响在他身前站定。
刘钦心里一紧,立刻放轻了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头顶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见。陆宁远只站在床头离他半步远的地方,静悄悄无声无息,不知道在做什么。
要是放在几天前,刘钦此时已经悄悄去摸身上的刀了,但这会儿他只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像一个猎物又或是猎人般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陆宁远正看着自己,也知道他一定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是在怀疑、在判断、在犹豫、还是在下什么决心?
忽然间,他右手一痒,被陆宁远轻轻拿起来,带茧的手指在他手背正中轻抚了下,又翻过来摸摸他掌心,随后另一只手也是一般。
陆宁远确认过什么,再没有多余的动作,把他的两只手慢慢搁回床边,拉来旁边被子,一点一点地覆在他身上,像是怕惊醒他,然后就悄悄关门出去了。
等他走后,刘钦大睁开眼睛,再没了睡意,愕然呆了一阵,心里生出一个猜测,可是太过荒诞,万难相信,只一瞬间就又按下。眼前一团模糊的暖黄色光影,是陆宁远走之前没有吹灭烛灯。
他瞧着那团跳动的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他想要看清陆宁远,看一看此时他的面孔,看一看他的那两只眼睛,看它们是否还和自己瘫在地上挣扎着将死时看到的一样。现在就想。
大约是吃了药后心神不定,之后的几乎每个清晨,他都在一身冷汗中惊醒,看到他上辈子的人生走到最后一刻时看到的两只眼睛。
有时他自己睡,那倒罢了,有时无处投宿,只得幕天席地和旁人睡在一起,醒来时陆宁远总在身边,见他脸色不对,每每善意地问上一两句,却像是撕开刚刚的梦魇,往今生相伴而来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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