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句句是褒,句句是讽,甚至带出两人结下的仇,可说得春风婉转,偏又教人辨不出真意。邹元瀚不敢得罪他,让他说得心虚,只勉强一笑,屁股在椅子上轻挪了下,“殿下谬赞了。”
刘钦顷刻间将笑一收,问:“人犯关押在何处?孤亲自去提。”
他留了个心眼,想陆宁远如果在牢里吃了苦头,提审之前,狱卒定然为自己所为加以遮掩,便打算亲自去看,一旦陆宁远身上有用刑痕迹,马上便对刑部发难,震一震他们,让他们议罪时不得不加以收敛。
果然,他说过之后,刑部主管此事的官员便道:“大牢里污秽臭恶,尽是腥臊汗垢,殿下金枝玉叶,万一有所冲撞,臣等如何担当得起?请殿下稍待,卑职即刻命人下地牢提人。”
刘钦既然想方设法逼得他们今天一下朝就不得不审理此案,就是不想给他们什么准备时间,当即起身道:“不必,孤没有那么娇贵。”
他站起来,其余人就也不好继续坐着,只得也纷纷站起。这会儿刘钦是奉命而来,再想亲见人犯,已没办法再拿“于理不合”搪塞,那官员看了堂上长官一眼,见长官一脸端正,没有半点表示,只得硬着头皮道:“那殿下请随卑职来。”
刘钦同他一道去了,刘缵向陈执中打个眼色询问,陈执中摇摇头,刘缵皱了眉,跟在刘钦后面也去了。陈执中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忐忑,犹豫一下,也跟随其后。邹元瀚只坐着不动。
刘钦下到牢里,越往下走,便越觉阴森潮湿。犯人们见着有人来,纷纷大声哭嚎叫骂,从铁栏杆后伸出一只只手,要够刘钦胳膊。人声嘈杂,喊声盈耳,一顾臭气浮上来,刘钦向随行的官员看去一眼,从袖口间取出手帕掩住口鼻。
他这副姿态,显然已颇露不悦,随侍官员讪讪道:“陆犯还在更下一层。”刘钦脚步一顿,驻足向他又瞧去一眼。
走到下一层,臭味愈重,还带着股潮湿的霉味儿,隔着手帕直往人鼻子里钻。但大概是关押的人少,比起上面反而安静了许多。刘钦让人在前面带路,自己在后面慢慢走着,时不时看向两侧。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大多了无生趣,只歪斜躺倒,见了他也仅是抬抬眼皮而已。
走不两步,忽然额头一凉,一滴水砸下来。上面不见天,如何会有雨水?况且现在外面正晴空万里。刘钦心下奇怪,摸摸额头,抬头看去,见天花板上网着细细密密一层水珠,再看两边墙上,同样结出了水。水珠抱在褐色的铁锈、绿色的苔藓、还有大片大片斑驳的血迹上,引得他两条手臂都涌起一串鸡皮疙瘩。
他收回视线,往前看去,然后猛地停住脚步。
他看见陆宁远。就在他的面前,一道铁栅栏的后面,陆宁远拖着那条残废的腿跪在墙角,伸长了脖子,脸贴在墙上,手把在上面,伸出舌头,正在舔墙上结出的水珠。
这个瞬间,刘钦惊得呆了,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原地。但马上,他浑身激灵灵地一震,把手从口鼻间拿开,快步上前,一掌挥开哆哆嗦嗦正准备把钥匙插入锁孔的狱卒,拔出腰间宝剑,在锁上猛地一砍,锁头应声而开,不等落地,他飞起一脚踹开牢门,两步走到陆宁远边上。
陆宁远听见声音,回头看他。
刘钦震怒着,撒手扔了剑,抓着陆宁远的肩膀便待要把他提起。可陆宁远委顿在地,两腿像是一摊稀面,半分力气没有,站也站不起来。刘钦一时没提起他来,两手按在陆宁远肩上,顺势蹲下去,凑近了看他。
在睢州时,陆宁远曾受过重伤,在闯进衡阳王府的那夜,以为他要死了,脸上也曾看不见半分血色。但两世来刘钦还是第一次瞧见他这幅样子,跪坐在地,像被打断了腿的野狗一样,浑身衣服皱在一起,散发着阵阵臭味,头发上不知粘了多少东西,两只眼睛微微陷着,一张苍白的脸上,两颊透着不自然的红,嘴唇干裂开了,被他凑近了瞧时,轻轻抖了一抖。
刘钦心头猛地窜起一道怒火,还有什么别的,但感头面上轰地一热,按在陆宁远肩上的手脚霎时凉了,痉挛般哆嗦起来。
大惊大怒之下,原本以为已经治愈了的眼睛竟然忽然有点看不清楚,他猛眨了几下眼,因为看不清陆宁远的面孔,下意识把他按得更紧,几乎像是抱住他一样了。
他喊了他一声,叫他的名字,“陆宁远!”声音当中仍是怒意磅礴,却同他本人一起,轻轻发着抖,像是石头扔在牢里的地上,于死寂之中骨碌碌滚了三滚。
陆宁远一时没有应声,只怔怔瞧他。
在一般无二的牢狱之下,他常常不由恍惚了,有时甚至觉着自己仍在上一世,一生所求尽是泡影。他想到刘钦,刘钦有时好像飘然来到他身边,不出声,只拿那双雄心勃勃的含笑的眼睛静静看他;有时却死在那个腊月,大张着空洞的眼,在他的枪下流干了身上的血。
但现在,刘钦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带着满脸惊愕、带着无边的怒气,更重要的是,带着勃勃的生机,来到他的身边。
他第一次被刘钦抱住——抱得这样紧,也第一次看见刘钦这样愤怒、这样失态——是为了他。他忽然感到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注入到他身体当中,让他立刻挺起脊背,把自己坐得直了,挺拔得像是一棵树木,又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四面包裹上来,让他想坐却坐不住,又软了浑身的骨头,朝着它们歪歪斜斜地陷入进去。
但马上,他看见刘钦不停眨眼,似乎是情绪起伏之下犯了眼疾,无论是刚才的柔软还是挺拔,一时尽散。他忧心着,抬起只手想要碰碰刘钦的眼睛,举起来时才发觉自己满手脏污,不敢落下去,忙连声安抚道:“殿下,别……不要激动……殿下,殿下,慢慢吸气,吸气——”
刘钦忽然捉住他手腕,深吸一口气,猛眨了几下眼睛,渐渐平复下来,到底没有因为他而再度失明。
陆宁远在旁边瞧见,松下口气,定定看他,说不出是喜悦、振奋,还是关心、爱怜。他一时忘了自己正在狱中,在前面还有一场审判,栅栏外面还有许多的人,忘了终日痛入骨髓的那条废腿,忘了肺上的伤,忘了摇晃在喉头的那一泓孤愤的苦水,只是拿眼看着刘钦,时不时咳上几下,但那是他的身体在病,他自己甚至全无察觉。
他真切地感觉到,这一次在他两手之中,再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他所梦想着的一切,不是轻烟,不曾消散,他的手指已经抓到了它们的一角,他将要把它们攥在手掌中了。
他反手抓住刘钦——那是从他心底里生出的手——把刘钦的手腕也攥在他自己手掌当中。刘钦的脉搏在他手掌下面铮铮跳动,那样鲜活,那样有力,那样生动。
他忽然感到种强烈的感激,感激刘钦,不是感激他出现在这里,而是感激他竟还活着,感激那正在他双眼当中喷薄着的怒火、那一晚他在周维岳面前落下的泪,和许多天前他写给自己的那四个字——“除恶务尽”,甚至感激起那原本被他暗暗深恨着的缥缈天意。
可是他这一腔喜悦没有能传递给刘钦。刘钦抬手,给他把脸上粘着的头发拨到侧面,松开他手站起来,向着身后一看,被囚牢里漂浮着的污浊臭气笼罩的身形已是山雨欲来。
第122章
刘钦抬手一指司狱,让他过来,问:“你们刑部狱就是这么对待犯人的?”
司狱小步跑过来,下意识想回头看身后的长官,忙忍住了,硬着头皮装傻道:“殿下息怒……这大牢里的条件,的确比不上外边……”
刘钦四下瞧瞧,牢房里没有床,连干草都不见,仅有四壁而已,门口有一只碗,看来是盛饭的,里面让陆宁远吃得一干二净,看不出曾经盛的什么。刘钦走过去,捡起来,拿手在内壁上一抹,手指肚上粘了一层细细的沙砾,抬头又问:“你们给他吃这些?”
司狱头上冒出汗珠,这次没敢应声。
刘钦拿着碗起身,眼睛一瞥,看见另外一边墙角,更是一惊,才知陆宁远居然屎溺都在牢房里面,气极反笑,问:“谁授意你这么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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