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轮到刘钦愣了愣。他面色微微一变,随后抿起了嘴,两手叠在一起,身子向后仰去,虽然身上没有杀气,却好像准备好要攻击什么人似的。
“我上次就觉着咱们两个有没说完的话,果然如此。这话我记得,然后呢?”
他语带尖锐,让周章仿若被扎了一下,定定神才又道:“荀相是何等样人,可陛下当时误中谗言,问及你时,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我那时如何求你,可你非但不出手搭救,还落井下石……”他越说下去,触及多少年来的心中隐痛,声音竟轻轻发起颤来,“若你当时肯说上一句求情的话,他如何会惨死狱中!”
刘钦浑身一震,两手猛然紧紧扣了起来。
人一生会做许多错事,但刘钦从小身份尊崇,做错得便比旁人更多。荀廷鹤是什么样的人,他当时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有个好名声,听说为人还十分清廉,除此之外,和朝廷的那些臣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荀廷鹤固然是一心为公,可以刘钦那时的年纪,如何能辨出人的阴阳明暗两面?他只知道,每个臣子见了他、他父皇,嘴里都要说着鞠躬尽瘁、慷慨报国的话,做事时也都是一番尽心竭力的作态。《尚书》、《春秋》没有教他,那些窃国大蠹,往往比最忠的忠臣表现得还要忠心耿耿,可在冠冕堂皇的表象之下,各人怀着怎样的阴私,凭他一个“七国三边未到忧”的锦绣纨绔,如何能分辨得出?荀廷鹤和那些人,于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同。
荀廷鹤下狱时的罪名之一便是勾结夏人,他那时听了便想,竟是这样,那确是该死,更不必提朝廷上吵嚷不休,都是为着这事。然后刘崇问起,他便那样说了。他说得轻飘飘、冷冰冰,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他那时还并不明白。
直到后来,那个与他大哥刘缵同年的鄂王世子、他的堂兄刘绍,从大同带兵南下兵谏,荀廷鹤、和在他后面的陆元谅之死的真相为之一白,十八岁的刘钦才真正见全了这世上的阴阳两面。
可斯人已逝,已绝不可能再起之于地下了。一个人被杀了,就再也不会活过来。
如今周章旧事重提,将他犯过的错误——而且是他自己也思之悔之、痛之恨之,却从不在人前说的大错再一次摊开到他面前,他如何忍耐得下!
他脸上一阵火热,两手却凉了,心里有根弦铮地崩断,在这一刻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完了,有什么彻底完了,彻彻底底地结束了。他竭力忍耐下从心中翻起来的东西,又咽下几口唾液,艰难道:“所以……就是因为这个么?”
周章嘴唇动动。虽然荀廷鹤的事是他提起来的,可听刘钦这样问,第一反应竟是想要否认。无论他如何为此事记恨刘钦、无论他多么坚定地认为刘钦不适合做天下之主,但在答应刘缵的那个瞬间,他心里想的只有要保他性命,再无其他。
可这样的话,何必对刘钦说?刘钦也不会知道,当初他去江北,并非是王命难辞,而是他担忧之下的主动请缨。刘钦也不会相信,在睢州城外那一战,在昨夜的宫变当中,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害他。
他恨刘钦——或许那是恨吧,但也把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不然也不会以身去为他挡刘缵那一刀——他没有挡到,刘钦也不曾看见,此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乐曲当中弹错一个音,不过转瞬便无人在意。
最后周章道:“算是吧。我不认为……”声音虽轻,但他终于说了出来,“你适合这个位置。”
好像心火一烧,刘钦腾地站起,桌子上哗啦一响,桌边的文书掉到地上,毛笔滚落,墨迹甩出好大一滩。刘钦猛然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周章,压低声音问:“我不适合?我不适合,我大哥就适合么?”
周章也实难说出刘缵适合的话。刘缵性情文弱,没有主见,在战和一事上左摇右摆,完全是仰皇帝的鼻息来决定自己说什么话,他所倚靠的陈执中又是那样一个人,无论如何去看,也实在难说是个明主。
更不必提他最后竟悍然发动宫变,对刘钦痛下杀手,实在大出周章意料之外。
先前刘钦格杀邹元瀚,震惊朝野内外,留下的名声实在不佳,便愈发衬得刘缵仁善和柔。可谁知事到临头,刘缵的狠辣决绝,竟也和刘钦如出一辙。似此言而无信、面善心狠之人,一旦继位,更非国家之福。
于是周章只沉默不语。
可刘钦似乎是把他的反应当成默认,眉目一动,忽然现出尖利利的讥笑之色,“你道他就是明主么?你猜他大权独揽之后,会如何待夏人?你猜他治下百姓如何?朝廷上都是谁在当政?你猜——”
刘钦猛一顿住。在刚才那一刻,他极力想把什么证明给周章看,但不过片刻后他便意识到,没用的,周章不会知道的,说得再多也是徒劳。周章既然这样看他,那他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周章哪里会听?好,就让他这样想吧,就让他在旁边看着,看自己究竟造出个什么样的世界!
刘钦蓦地冷静下来,冷静之后才发觉自己刚刚的失态。他若无其事地从桌子后绕到前面,因为腿上受伤,走得并不麻利,弯腰从地上捡起掉下去的两本公文,又拾起笔,神情已平静非常。
周章要做忠臣,可如果天底下只自己一个君主给他效忠,他又该如何?归隐首阳么?不,不会的,周章是有抱负的人,不然也不会……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恶意,“是,我当初说错了话,是我的不是。可你恨我的时候就没想过么,当初荀廷鹤那事闹得那么大,许多人激烈上书反对,包括和荀非亲非故的薛容与,也因为获罪于我父皇而遭贬官,为何你周大人始终在朝中屹立不倒?”
“你自己想一想,你除去求我之外,在朝堂上总共说过几句?可曾对我父皇死谏过?没有,一次都没有!你见说话的都被逐出朝廷,担心自己也是一般下场,就没有再出这个头。这事之后你不但没受牵连,反而愈发受我父皇重用,一路做到了现在的兵部侍郎。你觉着自己是忍辱负重,是保此有用之身,以在国之大变面前挽救危亡么,你觉着保全自己,就是保全一线希望,不把朝廷拱手让与佞人么?好高尚!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爱惜羽毛!”
“荀廷鹤被杀,还有后来的陆元谅被杀,你只说是小人进谗,是我火上浇油,你怪罪他们,怪罪我,估计也怪你自己,可他真正是被谁所杀,你心里不清楚么?你敢怪罪他么!你不敢,你只敢把气撒在我头上,就因为、就因为我——”
他没再说下去,猛地顿住了嘴。再说下去,便是自轻自贱了,他此生绝不可能再说。可已经足够了,周章一时呆住,随后遍体一震,惨然变色。
如同被一把尖刀剖入,他身上的最隐秘、最不堪处竟然就这样洞开了,堂堂大白于青天之下,再没有一分一毫的余地,也不容任何的自欺欺人。而一个那样郑重、那样炽热的什么,又以千钧之力在他身上狠狠一压,又在他全然无法反应过来的片刻,从他身上决绝地离开了。他身骨已碎,再没可能回到之前的形状,而它也再没可能回来了。
他面色实在太惨,好像要死了一样,就是现在不即死,好像今日之后也是生机断绝,命不久长,而刘钦是绝不允许他不活在世上、不好好看着接下来这一切的。于是他一步上前,猛然抓住周章手臂,另一只手扣住他肩膀,在他倒地之前定住了他,以在这一刻无以复加的残忍,向他抛出一线生机。
“刚刚来报,因为使者被杀,夏国摄政王震怒,和议恐怕要有反复,弄不好要再启战端。对你的处置后面再说。你在兵部,千万好好盯着,有什么蛛丝马迹,马上来报。各军都要做好调动准备,一应军需军饷,务必齐备,如有错失,便是误国之罪!”
第147章
刘钦没有骗周章,因为使者被杀、而凶手始终没有找到的缘故,夏国朝廷震怒,原本抛来的议和之约,似乎也岌岌可危。
于现在的雍国朝廷而言,国内政局已是动荡如此,朝廷之上人心惶惶,京畿驻军更是隐隐有生变之危,要是此时再遇夏人南下,内忧外患之下,怕是连半壁江山也难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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