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冬天,东溪却只结了薄薄一层冰,冰面上都能看见底下水流湍急,翟广不敢让士卒们从冰上走,只有走桥,一队一队走得缓慢。
“报——”
斥候飞马赶回,拉长的声音让所有人心头一跳,“官兵已经不足十里!”
短短十里路,以陆宁远所部官兵的脚程,恐怕用不多久就会到了。可现在排队过河的士兵还有许多,这么短的时间,绝不能全数通过,到那时一定会有人留在后面。
怎么办?是让伤兵先过,还是把他们留在后面,以保全可战之兵?
翟广如被一记重锤砸在脑后,蓦地在马上晃了一晃,一颗心让人向两边扯开。如果是一个成熟的统帅,此时该如何选,自不待言,可是……他向桥上望去,伤兵们彼此搀扶着,流血尚且算轻的,有的甚至已经断胳膊断腿,垂头丧气哭号而行,何等惨怆!
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受伤?难道他们放下锄头,从家乡起兵,追随自己至今,就是为了被他当做丢到狼嘴里的肉,用来给他自己脱身?为了死在百里、千里之外的他乡?
不!不!他决不为此!
猛然间,翟广决心下定,连发军令,督促伤兵速速过河,又赶快送景山过去,同时整顿桥边兵马,在官兵到来的方向上列阵。
宋鸿羽万没想到翟广竟会如此,霎时白了面孔,惊道:“翟大哥!”
他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如何能折在这里?万一不幸,他们别说拥兵十万,就是百万、千万,也一齐完了!
翟广厉声问:“怎么!”
他双眼如刀,两条眉头黑压压的让人心惊,让他一眼扫来,宋鸿羽哪敢再说,只是跌足长叹不已。
没过多久,脚下大地传来隐隐的震动,官兵的骑兵已经出现在眼前。
翟广拔刀出来,目露凶光,解开披风,露出铁甲,浑身上下陡然一变。身后士卒好像已知道自己命运,或在马上,或两脚站着,眼望着官兵的方向,一齐拔刀出来,仰天长啸。
却不料在追兵终于杀到近前、一场死斗又要拉开帷幕时,河对面不知从哪里竟又冒出一队官兵,截住了刚刚过河的伤兵去路。
一面“周”字旗,一面“陆”字旗在两边打开,翟广怔愣片刻,随后怒吼一声,拍马挥刀上前!
第306章
陆宁远咬着笔杆,把纸铺平在马鞍上,可北风烈烈,他稍一抬手,信纸马上被风掀起,尝试几次,均写不得字。
左右亲兵只在旁边焦急看着,但已经习惯了,知道上前会被他赶走,并不凑近了帮忙,自觉同他隔开些距离,保证看不见信上的字,远远地出主意,“陆帅,要不放在马屁股上?把信纸一边掖进马鞍底下,一边拿手按着,就吹不起了!”
陆宁远点点头,如此照做,可一路疾驰,兼又交战,马身出汗,把沾在上面已经干了的血都洇起来,信纸一放上去,就沾湿了。他只好扔掉废纸,转去擦马。出主意的亲兵讪讪地递去布巾,不敢言语。
等擦净了,陆宁远换了张纸铺上去,这次总算没再被风刮起来。这匹战马跟随他多年,站定了没动,看着前面,只不耐地甩了几下尾巴。
陆宁远呵开冻笔,悬在纸上,愣了一下,随后动笔。
他近日在马上连番奔驰,两手让风吹得通红,关节处生了冻疮,破了许多细小的口子,极力注意之下,还是把血沾了一点在纸上。算算时间,再写一封已不可能,只有就着血再写下去。
他也不知该写什么,只有将打胜了的事写在上面。告捷的露布已经差人发出,这封信和捷奏似乎没有差别,但他这一天都在马上,除去赶路之外,就是与人交战,也实在没有别的可说。
他的信不长,可让风吹僵了手指,好半天才写完。不觉间又沾了点血在纸上,他赶紧拿手指肚抹了,谁知非但没擦掉,反而涂得更开,怕刘钦误会,就在上面涂了块墨,才让人发出。
他每天写一封信,一开始时只如石沉大海,可半个月前的某天开始,忽然收到刘钦的回信,之后一封一封,再未间断。
第一封信发来时,他甚至没敢立时相信,仔细盯了传信的密使半晌,又在信封上正反翻看片刻,才吸一口气拆开。
大约是白日交战太烈,手臂不像他自己的,他取出信纸时,手指轻轻打着哆嗦,好半天才把纸搓开。
刘钦的回信很短,短得好像之前从未发生过什么事,他来来回回读了数遍,高兴之下,却好像更困惑了。
可之后的十几二十封信里,他从没问过什么,怕问过之后,连这样的回信都不会再有。刘钦也没有回答什么,他只有一封一封地继续写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刘钦忽然给他回了信,更怕哪天它像来时一样静悄悄不辞而别。写下每封信时,他都隐隐吊着一口气,等收到下次的来信,才又把这口气暂时松开。
刘钦的回信没有中断,可他从没有放下心来,反而一天比一天困惑,一天比一天不安。幸而羽檄交驰,戎马倥偬,尤其是这些天,一整日都难得一歇,疲累交加之下,反而让他暂得安枕,相比之下,好像身体上的疼痛还更易忍受一些。
总是好事吧?或许这次回京之后,一切就都和之前一样了。
大约是一场场胜仗让他提了提气,把信递出去时,陆宁远难得心里一松。回京之时应当不远了,那时……
“陆帅,出发么?”
陆宁远回神。士卒暂歇了片刻,恢复几分力气,他因为要写信,没有休息,却也不觉疲累,闻言点点头,传令各营动身,继续追击翟广残部,自己也翻身上马。
一上马,左腿就钻心地疼起来,像有东西一口一口咬着骨头。他低头看看,想起很久之前刘钦的嘱托。
“这次别再让人绑在马上了。”
天气很冷,可是刘钦没再说这样的话给他了。
陆宁远晃神了一瞬间的功夫,还是没有把这条左腿绑在马镫上,忍耐下疼痛,立直身体,继续向着翟广追击而去。
又蒙召见,薛容与先向刘钦脸上觑觑。
近来刘钦面色稍复,不像最开始那样灰白,反而还长了点肉,两颊只剩下微微的凹陷,稍往下看,脖子上的青筋也不如之前明显,再往下……薛容与便不敢了,收回目光规矩坐好。
刘钦自从病后,同朝臣面对着面时,总要被这样打量一会儿,已经习惯,也不放在心上,见薛容与行礼后落座,便问:“长信侯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薛容与答:“臣有所耳闻。”
“听说他曾拦过你的车架,要你主持公道?”
刘钦问话时神色寻常,可薛容与不敢当寻常对待,在脑海中细细寻思一番,才答:“回陛下,有次臣下朝时,长信侯确曾当路将臣拦住,言称田亩为人所夺,要臣为他做主。臣听他说过原委,认为此事该京兆尹负责审理,就要他去报官,后来因事务繁忙,未曾过问此事。”
“其后长信侯又跑到臣家中申冤,臣才得知有司审理此案,并未赞同长信侯的主张,但朝廷自有制度,臣也无他法相助,就让他回去了。”
“然后他就去大闹安庆王府,撞死在王府门口了?”
薛容与一惊,忙跪地道:“陛下,臣当日对他所言,是要他息事宁人,别再争斗,万没想到此人如此刚烈,非但不听劝阻,竟还做出这等事来!以至于现在朝野议论纷纷,矛头直指安庆王,实在乃臣始料未及……”
刘钦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薛容与低了低头,暗揣心思是否已经被刘钦知道。
其实李蔼之死,他非但早有预料,就是说此事由他一手促成也不为过。
刘钦病重期间,朝廷人心观望,妖孽横行,一向老实本分的安庆王忽然走动起来,同崔孝先有了联系,不能不引人瞩目。
幸而最后刘钦安然无恙,可旧账不能不算。刘钦念及手足之情、或是顾忌天下议论,这么长时间里只做不知,他忝为宰辅重臣,如何能不为君父分忧?
因此“安庆王”三个字一从李蔼嘴里说出,薛容与便在心里将后来的事情都铺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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