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旁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时刻都会有下人烧好的手炉,凉了就换上新的,以备随时取用。他没转头,伸手在身侧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一只手炉却被送到他视线当中来,下面还托着一只手。
刘钦转头,陆宁远正坐在他旁边。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过来的,没发出声音,或者声音太小,刘钦在忍耐中没有听到。在刘钦旁边没有别的椅子,只有一张小案,放着手炉、瓜果和热茶,陆宁远就席地坐在地上,不知道坐了多久,更不知道坐在这里是做什么。
刘钦一愣,看了看他托起的手炉,没有接过。
陆宁远就又往他身前送了送,问:“殿下是要这个么?”
这时刘钦仍有王号,陆宁远便对他以“殿下”相称。
刘钦笑笑:“多谢。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仍是不接,两手一收,揣进大氅里面。
陆宁远愣愣地看他,过了一会儿抿了抿嘴,把手炉放回在桌上。
刘钦问:“将军怎么不去打猎?”
陆宁远像是没想到他会开口,惊了一下,两手下意识地抬起来又放下,最后落在膝盖上,“腿有些疼,就没去。”
刘钦想起他有腿疾,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他身上受伤的地方,一年当中两个时间最是难熬,一个是盛夏,一个就是像这样的冬日。天气太热,伤口沤在汗里,常常溃烂,天气一冷,又好像有寒意丝丝往骨头里钻。
他忍耐着疼痛,忽然想象起陆宁远的那条病腿现在是不是也是一般,一时间有了几分同病相怜,转头又向他看去一眼。
因这一眼,像是获得某种鼓励,陆宁远看着他,微微前倾了身体,忽然没头没尾地劝他道:“下次别做这样的事了。”
哪样的事?所指的自然不是躺在这里晒太阳,而是刺杀夏使。
很快刘钦就离开了,拖着步子,撇下舒适的躺椅和好容易找到的僻静背人、又阳光正好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走了。陆宁远没跟上来,不知道是什么姿势、什么表情,刘钦没回头,也就看不见。
他从梦中醒来,上一世的场景如此真切。数年来持续不断的疼痛留下丝丝缕缕的余响,刘钦推开被子坐起来,把手按向胸口,随后便意识到是自己恍惚了:他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大概是过得太久,近来他已经很少想起上一世的事,但忽然想起的这一件好像一根绳子,牵着它便抽出一串又一串,在他醒来的一瞬间,几乎可说是纷至沓来。
他忽然想到,自己对陆宁远怎么有那样多的冷淡呢?
不止这次,还有其他许多次,因为陆宁远对刘缵无可置疑、不会改易的忠诚,所以自己不愿多看他一眼。那些曾经他不以为意的,本该已经忘记了的,却在今天晚上被窗外的溶溶月色送入进来,攀过寝殿地上冰凉的方砖,攀上帘栊,攀上垂在床外边的被子一角。
他伸手摸摸旁边,床榻带着冬夜的凉意,寝宫里太安静了。他忽然想,陆宁远那时候没有跟上来,是因为被他的冷漠隔开,还是因为在地上坐得太久,那条病腿疼得站不起来?
他又回忆起陆宁远那时看过来的眼神,当时什么也不觉着,现在想想,在他看向自己时一贯小心翼翼的紧张之下,好像还隐隐藏着什么期待似的。如果不是出自他此时的幻想,那么那时候的陆宁远,竟是期待着自己顺着话头问他一声“你的腿很痛么”,或者是接过手炉,在他膝头轻轻抚过?又或者只是多和他说两句话?
下意识地,刘钦的手指动了动。他站起来,趿着鞋子走到窗边。
内侍闻声从角落间过来,刘钦看着他在一扇扇窗户前穿行而来,阴影和月光在他前倾着的身体上交替着掠过,知道他马上就要赶到自己面前来,也知道现在寝殿外面还候着许多人,只要声音一扬,他们就会纷纷赶来,在自己身前跪成一片,却还是觉着有几分孤独。
他少有这样的感觉,它在今夜忽然生发出来,不是尖利的、暗暗痛恨着什么的,甚至也不是忧伤的。它那样陌生,那样柔软,带着怜爱和一点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暗的期待,像斜挂在屋脊上面的那轮月亮一样,静谧无声、却又源源不绝地向他那颗在今晚忽然敞开条缝隙的心里吐着清光。
他感到一阵宁静,又从宁静中生出种强烈的冲动,让他踏着大步出门,只给身后措手不及的的内侍留下一句“取笔墨来”,人已经走到院外。
夜晚的皇宫好像比白日里更加空旷宽广,他走过几道回廊,曲折反复地穿行,一路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他白日里常经过却很少逗留的石亭石案。
他坐下去,几乎有些急不可耐了,看宫人捧着笔墨急匆匆追上来,在桌上压平了纸,便即提笔,匆匆蘸了还没研好的墨,在纸上写道:
梦后身千里,觉来近五更。
魂交非一晤,两地若平生。
月白怜霜影,风多咽露茎。
思君欲有寄,展此若相逢。
一口气写完之后,他回头看看,不甚满意,但情之所至,也难再写出第二首,便就着这首小诗,往后又写下去。夜风一次次吹起纸的一角,也吹动他的袍袖,一封信还未写完,他的手便冻得僵了,他却丝毫不觉冷意。
后世人们常以为,帝王诗便该有帝王气,但在刘钦一生所作的诗当中,符合此种标准的竟不见一首。
这首寄给陆宁远的诗流传于后世,有时被作为君臣之间信重亲爱的典范而为人津津乐道,也有时被拿去同其他帝王诗相比,因缺乏王气又少事雕琢而显得颇为庸碌,甚至于他的功业面前,显得太过纤细了,当然也有专事研究者藉由此诗得以一窥雍国这位承上启下的有为之君在史书之外不同寻常的真实性格。
但无论如何解读,他在那时写下这样一首诗的缘故总没人知道。同样地,几天后陆宁远收到这封信,展开信纸,读到这首小诗和后面长长长长的话时作何反应,也没有任何记载。
收到这封信和随信送来的包裹时,陆宁远正在乡邑间协助周章安置流民,再从中招募士兵扩充军队。送信的驿使在官署和大营里遍寻他不着,又因皇帝嘱托要尽快送到,不得已进田间寻他,好容易才送到他的手上。
那时陆宁远正在让军士分发粮种,带去的士兵遍布所在乡县,在这些人的保护之下,从周维岳处借调的几个丈田成吏正在清丈田亩,重新划分土地,或是脚底走穿,或是笔杆写断,上上下下均奔忙着。陆宁远收到信后,虽然明知是天子信函,一时却也无暇打开,只得放在旁边。
等到吃饭时,旁人各自歇了,连事务最多的周章都坐下来啃了几口干粮,陆宁远才终于得空拆开包裹,读不数行,便不由呆住了。
他轻轻“啊”了一声,如被什么压在胸口,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出半步。在这一刻,这些天在田里见惯了的耙犁不是犁在水田里,而是从他身上犁过,将他犁成了一道一道,上下各自分开。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感到,李椹的声音从旁响起,“陛下又给你写信了?”
陆宁远一惊回神,重新拼成一整个,见李椹凑近了脑袋,下意识把信一折拿得远了。
李椹撇一撇嘴,转回了身,底下脚尖却还朝着他,“得了,我不看。”
他这招欲擒故纵不算高明,陆宁远精通兵法,却轻易入其网罗,犹豫了下,把信纸第一页给他,低声道:“你看看吧,我……我不懂诗。”
李椹接过,扫了才两眼,便在心里一惊,好像撞破旁人的什么隐秘,有点后悔刚才的自告奋勇了。这诗实在不像刘钦写的,起码不像他一直以来认识的现在正坐在龙椅上的那个,或者说全看不出半点关系,但看笔迹分明是他的笔迹,看陆宁远的反应也知作者再没有第二个人。
他没敢再看小诗后面的附字,便将信还给陆宁远,匆匆道:“挺好的。”
陆宁远看着他,脸上神情还有几分如在梦中。
“嗯,挺好的。”李椹又道。
陆宁远接过,低头看了又看,抬头望向他,“我怕我……读得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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