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刚他才知道,自己被崔允信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太上皇的密令,也没有什么手诏,那不过是崔允信伪造的。现在他不是助太上皇复位的第一功臣,而是刺驾的逆党,犯下的是天底下头一等的谋反重罪。
刘钦怕他不知,刚刚还特意提醒他,谋反重罪是要满门抄斩的,不止他在京城的阖府,还有他远在江阴老家的家人、他们家族在天下各地做官的叔伯子弟,全都要连坐处死。
他两条腿已经软得面条一般,没有办法靠自己行走,是被一左一右两个羽林架出来的。岑士瑜见状,心里又气又恨又痛,事到如今,心中仍有一二分底气,索性豁出去道:“这逆子狼心狗肺,损伤龙体,万死难赎其罪!臣岑士瑜教导无方在前,昏聩不察在后,竟不知他闯下如此弥天大祸,罪该万死,请陛下一体惩罚!”
他想,刘钦不是没脑子的人,但凡有一二分清醒,便知道自己绝不可轻动。而事到如今,他的要求也很简单,只要能饶过他的独子岑鸾,他宁可从此归隐田林,绝不生事,自认败了这一阵,不给刘钦再添什么麻烦。
之所以这么说,便是以进为退,想逼刘钦同自己议和。刘钦既然下不了决心动他,就只能将岑鸾放过。别人他都可不顾,只是岑鸾是他亲生的骨肉,从小就捧在手心上,悉心呵护着长到这么大的爱子,只要刘钦能饶过他,那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果然,刘钦看着他,像是思索了片刻,然后对岑鸾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你不识朕的身份,曾嚷着说要诛朕的九族?”
岑鸾浑身一抖,心胆俱落。
当日在秦淮河畔,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刘钦站在一座窄桥上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而他让那个叫陆宁远的压着,一动也动不了。
可他那时怒发如狂,恨不能将刘钦千刀万剐,想着自己只要一会儿得了自由,马上回府告诉他爹,查出这胆大包天的小子的身份,在他面前把他全家杀个干净,最后再一刀捅死了他。
同样的场景,他那时何等意气,今日却是心惊胆落,只是想哭,却不知怎么哭不出来。
刘钦又道:“当日朕说,你要是诛不了朕的九族,就给朕跪下磕九个头。你说别说九个,九十个都磕得。不知你自己还记得么?”
岑鸾说不出话。
刚才当着他的面,他的那些被叫进院里的各个“至交好友”在羽林稍微威吓之下,就竹筒倒豆子般把一切都说了。为着脱罪,还互相攀咬,尤其咬他咬得最狠,争先恐后地把他私下里说刘钦的话全都告诉给了刘钦。
这些人平日里捧他捧得好比山高,无论他说什么,都换着花样地高声附和,生怕比别人附和得晚了,不得他的欢心。他们有时是他的好友,有时更像是他养的狗,汪汪叫着,嬉皮笑脸要讨他手里的肉。
可一切竟是幡然一变,而至于此,岑鸾只觉如在梦里。自打他睁眼以来,这天下于他就没有坏事,只有好事,偶尔有了什么坏事,也马上就不复存在。普天之下,处处是繁花似锦,如何有过这般污浊泥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刘钦说起之前两人交恶的事,他更是绝望,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没了,软软倒在羽林手里,要不是两人还提着他,他已经面糊一般摊平在地上了。
岑士瑜却从刘钦话音当中听出几分转机。
当时知道儿子惹上的竟是太子之后,岑士瑜为着不与刘钦交恶,曾押着岑鸾上门赔罪。他为了表示道歉的心诚,还开口让岑鸾跪下给刘钦磕头。他当然是做做样子,刘钦也算乖觉,故作大度,没让岑鸾下跪,可谁知他竟是如此睚眦必报之人,在今天竟又把此事给翻了出来?
不过他既然如此说,倒好像有饶过岑鸾之意。想想也是,刘钦毕竟让人砍了一刀,要让他平白将岑鸾放过,想他也不会甘心,磕几个头换一条命,不算亏。
想到这里,岑士瑜忙呵斥道:“岑鸾,还不给陛下磕头谢罪?磕九十个!”
岑鸾浑身发软,慢吞吞想:现在磕头还有什么用?可看父亲疾言厉色,不住拿眼神示意自己,满脸都写着焦急,心中一动,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从哪里又来了力气,就地往地上一趴,“咚咚咚”便开始磕头。
羽林配合地松开了手,却不离开,仍在旁边一左一右站着,随时准备重新制住他。岑士瑜焦急又关切地看着,所有大臣也都在看,刘钦站在桥心,也正似笑非笑地瞧。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动,只有岑鸾一下一下磕倒,又一下一下直身。
磕到四十多个,岑鸾已经开始头晕眼花,速度也慢了下来,一会儿才能矮身一下。岑士瑜原本以为所谓的“九十个”只是做做样子,谁知刘钦始终不肯喊停,竟像是要让岑鸾把九十个全都磕完。
他暗暗抿起了嘴、咬起了牙,想刘钦欺人太甚,但毕竟要赖他饶过岑鸾性命,眼下只得隐忍不发。没什么比活着重要,只是磕几个头而已,那也没有什么。
刘钦不喊停,岑鸾就只能继续磕。等磕过了五十下、六十下,到了七十下时,他已经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倒了。朱孝喝道:“还有二十!”岑鸾咬一咬牙,只得继续。
岑士瑜不忍再看,悄悄错开了眼。
他一转眼,便正瞧见不远处的崔允信,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桥边,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岑士瑜虽然不知道就是他彻底戏弄了自己儿子,但看他这般眼神,如何还不明白?再一回想他刚才在自己要和岑鸾同进后院之前特意借故拦住自己,更是气得恨不能咬碎了牙。
他改了主意,他的条件里必须再加上一样,那就是必须杀了崔允信,不然不足以平他的怒气。这么一个小小的马前卒,料刘钦也不会顾惜。
“还有十个!”朱孝厉声又喊。
刘钦只面带微笑地看着,好像颇为宽容,又好像如果他开口,就会马上免了岑鸾后面要磕的头,但朱孝在他左右,从喉咙里喊出的无不是他肚子里的话。况且他要是宽容,见了岑鸾这一副无法支撑的可怜之态,刚才一早就喊停了,如何会等到现在?
岑士瑜只觉痛心不已,恨不能冲上前去,拿自己这把老骨头替岑鸾下来。
“还有五个!”
岑鸾已经快昏倒了,两条手臂都开始发抖。磕九十个头于别人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但他从出生以来,便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他但感自己已经死了,恍恍惚惚不在人间,只是知道还没结束,挣扎着继续磕着。比起刚才的姿势,他现在更像是脱力往地上一砸,过一会儿又慢慢爬起来。
“九十!”
朱孝这一声过后,岑士瑜父子如蒙大赦。岑士瑜忙要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儿子,刚刚一动,肩膀却让人按住。他放软了声音,用几乎是讨好的语气道:“九十个头已经磕完了,还请陛下看在岑鸾悔罪之意甚诚的份上,饶他一条小命,臣愿……”
刘钦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却刚好将他打断。
“为何?”刘钦淡淡地问。
岑士瑜一愣,争辩道:“陛下方才不是说……”他忽然顿住口,想起刘钦方才什么都没说。
刘钦道:“是,朕刚才说要他给朕磕头,践行前诺,却没说要饶他。大丈夫千金一诺,朕让他磕过头再死,是为了让他死而无憾,没什么牵绊地去。”
“难道岑相以为,朕让他磕头,是想放过他性命么?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他说着,脸上忽地露出惊讶之色,“岑鸾所犯乃是谋反之罪,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要族诛的。这区区九十个头,换他自己一命都嫌少,哪里能换你岑府好几千颗脑袋?岑相自己不觉着自己这话太可笑么?”
岑士瑜只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撕破了脸,厉声道:“刘钦!你以为你杀了我,自己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奉劝你也替自己往后打算一下,不要把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
“岑相所说,乃是金玉良言。”刘钦就着伤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在众人面前展开了。浓重的夜色披在他背上,满庭灯火却在他眼里凝成两颗明亮的点。他分明笑着。
上一篇:诡计多端的绿茶受翻车了
下一篇:返回列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