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容与前一夜睡得太晚,醒来时听说不对,披上衣服急匆匆赶来,路上才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赶到时,心里也有了底,见到乾清门外挤了大大小小百余官员,并不诧异,脚底下大步生风,越过众人走到前面,正听得一人道:“……所言所为,只是标新立异,以惑天子耳目,其实既无远略,又何补于国?陛下初承天下,宜且安静,与民更始,却惑于妖言,失之操切,以致人心摇动,宇内不平,薛容与罪过实大!国家多故,若不及早改弦更张,俟人心尽失,民怨四起,到时候悔之何及!”
“臣等欲见太上皇一面。”
“请陛下传见!”
薛容与脸色猛地煞白,两手在袖子里抖了起来,却不是紧张,而是气恼。他刚一走上前,旁人马上就瞧见了他,说话的人一时噤声,但马上又有人更大声向门内呼喊,想请太上皇出门一见。
薛容与是性情平和的人,少有暴怒之时,听了这话却难以自制,连连冷笑:“陛下尚在,是谁竟敢出此狂悖之言!‘人心摇动,宇内不平’,这话凭你也讲得?上轿府衙,下轿宅邸,天下嘈嘈众口,你听得什么?竟敢出此大言,指斥圣上!各部给事中都记下了,誊在纸上封好,等陛下驾返,一见之下,忠奸自明!”
他骂完人不够,更又抬出刘钦来,马上就有人声音低了,却也有人更大声道:“陛下有恙,如何理事?只怕是有人趁机隔绝行在,操弄权柄,把持朝政,借考课之名,暗行排除异己、大权独揽之事!”
薛容与见矛头指向自己,反而多了几分平静,没有马上作声。
早在一年之前,他便在刘钦支持之下,主持考课之事,地方官员、中朝大官一体视之。那时就有这样的攻讦,只是刘钦在时,他们不敢说得太过分,刘钦病重,这些人就又跳将出来。
薛容与为行新政,调整了许多人事,得罪的人多,却也不乏拥趸。不需他自己开口辩解,马上就有人讥笑道:“考课推行之前,一应标准便付圣明御览,四品以上的升贬黜陟,交吏部之前,都有陛下点头。大人振振有词,所谓什么排除异己,恐怕是为自己那‘不称职’三字心怀怨望,挟私报复罢?”
“你!”
“考课是怎么回事,你们自己心知肚明!是谁运天子威福自专,排斥异己,一夫独擅,就想要百僚噤声,谁自己心里有数!”
“是么?我只看着这一年来吏治整肃,各省各部积案积文为之一清,府库大实,前线粮草没再短过一次!大人您有何功于国?只知道摇唇鼓舌,黑白颠倒,在这里大放厥词,扰乱人心。一见陛下离京,就吵嚷起来,啸聚于此,意欲何为?莫非是要改天换日不成!”
话说至此,“谋反”二字已经到嘴边了,众人吵嚷虽凶,却毕竟没人敢越雷池一步。
就在这时,宫门忽然打开,一个宫人小步出来,面无表情地高声道:“皇太后懿旨:请各位大人各自回去署理政事,有不决之事,一律发往江北,自有皇帝圣裁。勿要宫门喧哗,再失臣度,再有悖逆,革职论处!”
陆宁远坐在床边,捧着碗不肯走,劝道:“再吃点。”
刘钦摇头,陆宁远却坐着不动,反而从碗里又舀了勺粥,“最后一口,好么?”
刘钦皱了眉头看他。
他这幅表情做出,旁人应当已经跪倒请罪了,可是陆宁远仍然没有。他抿起嘴,或许暗暗咬住了牙,守在阵地上仍不肯退却一步,舀满粥的勺子还往前轻轻送了送。
刘钦不愿再僵持,只得抑下不愿,把嘴张开。因为不想多费口舌,也没法把陆宁远当寻常下人一般叱退,最后竟然就着他手,一勺一勺,慢慢把一整碗都吃下了。
陆宁远放下碗,给他把嘴角细细擦拭干净,问:“难受么?想不想吐?”
刘钦之前脏腑受毒,胃也坏了,几乎水米不进,吃了也吐。他自己没有说过,但陆宁远大概是从别处听说了,询问的时候,紧张之情几乎要从两眼当中扑簌簌抖落下来。
刘钦摇摇头,“还好,还不想吐。”
相比心肺,他肠胃中毒毕竟较轻,经林九思诊治之后,现在已经没有大碍。只是他病后一向没有胃口,又兼成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心中烦闷,疼痛颠连,一天中醒着的时候都在忍耐,自然对吃东西百般不愿。
吃过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身上疼痛好像更甚,但陆宁远问他,他不想显露虚弱,想也不想就轻轻带过了。
陆宁远却还坐在他身边,“那歇一歇,我给你擦擦身上罢?”
这两日内,同样的问题他问了许多次,问得再多,刘钦也不曾点头,可他还是不厌其烦地问,好像一定要看一看他的伤口。
他的伤口长什么样子?刘钦看着陆宁远,心中道:就和上一世差不多,你亲眼见过,又有什么好看?
不,要说分别,还是有的。弩箭没有准头,但陆宁远有,他下手时不会像这样与要害错开一寸,当日一枪贯穿他时,是把他连皮带骨,并着心脏一齐洞穿了。所以他甚至都没有这样在生死间挣扎的机会,顷刻便已丧命。
刘钦嘴唇动动,话到嘴边,当然没有当真吐出。
多少天来,他咀嚼着恨,咀嚼着无时无刻不作弄着他的痛苦,知道这一切与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没多大关系,知道陆宁远无错,更知道他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杀死自己,但闭着眼睛在黑暗混沌中捱过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将陆宁远涂上更深一层色彩。
终于,再见到他,不是重逢之喜,却是恨意陡然间在他身上刺出锋棱来。
那时陆宁远在他面前掉下了泪,他的泪是热的,可刘钦看他,却仍是觉出阵冰冷之感。
他冷静,冷峻,是一座巍巍高山,不属于天,不属于地,难道就属于他刘钦么?曾经他问出过一个没有意义、没有答案的问题,问陆宁远上一世如果明知道反贼是他,还会不会下手,陆宁远回答不出,他也没有再问。
现在,这个问题又一次浮上他心头,这一次他却已经知道答案,不会再出口了。
“不用,昨晚德叔刚擦过。”刘钦忍耐下忽然涌起的思绪,也忍耐下每一道呼吸间从胸口传来的痛楚,神色寻常地答,“帮我把桌上的东西拿来。”
陆宁远默了一阵,仍是照做了,从床边站起来往桌案旁走,起身后却弯了弯腰,手在侧腹按按,又往前走,拢起桌上还没批复的奏表,走回来放在刘钦手边上,见他坐起后被子滑得低了,往上提提,把边上掖好,“你先看,我去研墨。”慢慢又往桌前走。
刘钦在后面道:“你累了两天了,去歇歇吧。”
陆宁远顿住脚回头,身体朝他微微倾斜,答:“不累。”
刘钦不说话,陆宁远没有等到后文,转回身去走到桌边上,背对着他一下下研起了墨。
他身材高大,在桌前需要微弯着腰,手支在案上,头垂下去,从刘钦那里只能看到小半个脑袋,剩下的都被肩膀遮去。
刘钦即便病着,对旁人的体察也一贯细致,只瞧他一道背影便知道:我让他伤心了。
可陆宁远有什么可伤心?伤心了,还要留在这里不去,为什么不顺着他的话头离开?
刘钦收回视线,翻看起手头的东西。疼痛如同屋脚的更漏,连绵不绝地敲下来。
这些都是从江南送来的,除去有些事情要他裁决之外,大多都是问安的,看起来不费工夫。只是让他意外的是,这里面竟然尤以薛容与为甚。他一日便要问一道安,不厌其烦,就是崔孝先崔允信父子也没有这么频繁。
刘钦思忖片刻,便即恍然:他如果当真不起,朝中受影响最大的不是旁人,就是薛容与。这一两年来,自己为他压下多少谤怨,为他调整了多少人事,为他让出了多大一块地方,一旦自己死了,不论身后事是什么样的,薛容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不可能再往前一步的,就是他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够保全。
虽然刘钦在之前弥留时尽力做了一些安排,几道遗诏只等他一死便会发出,其中几个安排,就是尽力保全于薛和他新法所用之人,可身死灯灭,人走茶凉,他自己也知道,往后的事情必不会按他预想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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