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一场折磨以他把吃下肚的粥连带着血一起呕出而结束了。慢慢把手松开,他仿若已经死去,可仍是在轻轻喘息不已。
德叔将他扶回去,像往常一样,做不了任何事情让他好受一点,只有为他拭净脸上的汗水、脏污,重新打上包扎、再换一套新衣、最后打扫干净屋子这几样事情可做。
他沉默、缓慢、心如刀割地一样一样做着。在他做完前面那些,为刘钦重新穿上衣服,扶着他一点一点把头挨上枕头之后,他以为刘钦会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孤独地承受下去,刘钦却偏过头,看着他,很低很低地对他说了三个字。
“太难了。”
德叔瞪大了眼睛,心中猛然一阵震颤。
刘钦没有更多的言语,说完这三个字,就又闭上眼睛,好像失去意识,又好像又跌回到他独身一人的那场抗争当中。
他再没有说更多的话了,但这三个字将德叔千刀万剐,在以后的每一刻每一刻都凌迟着他。
德叔一如既往地沉默着,那双枯槁的老眼甚至流不出眼泪。
他是一个阉人,少了点东西,就总是想拿别的填一填。在刘钦还小的时候,有时吵着要他,反而冷落了生母,他诚惶诚恐,内心里却像含了口蜜一样,从嗓子头甜到肚脐眼里去了。
他有时暗暗怀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盼着李氏去到皇帝面前千娇百媚、千方百计地邀宠,去争她自己的东西,总之顾不得刘钦,把他剩给自己,在这一时半刻的独占当中,不管他做什么,都总是生出种卑贱的愉悦。
可是现在,他只盼着李太后在,或者陆宁远也行,无论是谁,是谁都好,能在刘钦身边,哪怕和他一样,什么都做不得,只是拿眼睛看一看他也好。
可是现在陆宁远来了,刘钦反而把他赶走。他是气恼他么?还是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的病容?德叔不知道。
他抚养刘钦长大,知道他的一切习惯,却从不懂他心里想着什么,唯有沉默,唯有沉默在他主仆二人之间通行。
但德叔想,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为了刘钦,为了他好,他还是该说些什么,于是道:“小陆将军……一直就在外面,陛下想不想见他?”
现在陆宁远官拜大将,谈起他时,已经没人在他名字前面再加个“小”字了,德叔却用了之前叫他的称呼。
在刘钦的潜邸时,他就是这样叫陆宁远的。那时刘钦还是太子,陆宁远也是一员小将,两人吃住都在一处,陆宁远在牢里生了病,刘钦日日都去他房间里看望。
刘钦转了转头,但背对着他,只转给他半边眼眶,看不见他,即便看见,德叔现在也只是低垂着皱纹密布的老眼,从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我赶他走,”背对着他,刘钦忽然道:“他说什么没有?”
“没有。”德叔轻轻握着他的肩膀,“小陆将军什么也没说。”他又补充,“除了一直叫大夫。他吓傻了,叫人来的时候还在地上跌了一跤。”
刘钦又沉默下去,只有更漏一滴一滴地响。过了一阵,他道:“我睡一阵,等醒来之后再见他。”
德叔没有应声,却扶着他慢慢回正,替他拢好领口的衣服,将他两手揣进被子,又把被角掖紧。
刘钦闭上眼,不知睡着了没有,德叔也不动弹,静静坐在床边,听着刘钦一道一道的呼吸声,把自己的呼吸放得愈发轻了。
第264章
刘钦再见到陆宁远的时候,陆宁远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这次他没有在刘钦醒来时就出现在床边,德叔出去唤他,他才获准被放入进来。
刘钦昼夜颠倒,醒来睡着都不分时辰,这会儿正值夜里,不知陆宁远是没睡,还是睡下又被叫醒。
他进来得很快,看来不是后者,推开门的时候,屋中的烛火一齐向着他扯了一扯,等它们重新站稳,陆宁远已经站在了门口,烛火将他的影子打在门上,却在他身上落下暖黄色的光,照亮了他半张面孔。
陆宁远向前迈出一步。
刘钦看着他,没有说话,却忽地皱了皱眉。陆宁远就顿住了脚,定定站在原地了。
他不动,刘钦也不让他过来,两人就这样僵持下来。最后是刘钦先笑一笑道:“我病得厉害,昨天惊到你了。”
这是他这几天里第一次笑,可是陆宁远没有能分辨它是不是一个发自心底的笑意,他只是猛然呆住了,微弓下腰,忽然格格而抖起来。
他真像是枯枝上挂着的最后一片叶子,在寒风当中扑棱棱地忽扇,随时都要从枝头跌落。或许就在这时,一百杆长矛一齐插在他身上,他却一杆也不拔出,血色从他脸上一溃而退,他却忽然上前,两步走到床头,抬起两手,就要向刘钦身上碰去,可竟然不知能碰他哪里,他瘦成了这样!
他忽地两眼下泪,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终于忍耐不住,轻轻拉住刘钦放在床边的手,在手心里握了又握。
刘钦微觉惊讶,张了张嘴,这才想起昨天醒来瞧见陆宁远的第一眼,他也是在哭,不知在哭着什么。
那时的他心绪激荡,什么都顾不得,如今回忆,别的记不清楚,唯一清晰的画面,就是陆宁远脖子后面那块高高凸起的颈椎骨,还有他抬头时满脸的水光。
陆宁远仍在道歉,眼泪不停地流。刘钦两世里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时候。陆宁远好像没有自制的力量,一次次被涌起的水光挡住视线,眨下眼、摇摇头,重新向他看来,几次想要弯腰过来,大约是想起昨天,又不敢凑得太近。
刘钦把手从他手中抽出了。
陆宁远像被天外飞来的弩箭,猛然钉住在那。有好一会儿的功夫,他只凝住不动,又过一阵,忽地哽了一声,从刚才起就停不下来的眼泪反而止住了,他把两手落下去,放在身侧,过会儿又按在床边,“对不起……我……我来迟了!我不该……我不该……”
刘钦神情一顿,就听陆宁远痛声道:“我不该……去开封!”
“开封”两字,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将刘钦忽地剖开了,让他脸色跟着便是一变。他想说什么,心腹间却猛地一紧,没说出来,用力长长地吸一口气,想让心绪平复下来。
陆宁远如梦初醒,问:“你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忍不住又想凑近,手抬起来,又不知道往哪去放,最后轻轻按在被子上。
刘钦还没缓过那一口气,却勉力道:“收复开封……大捷!还叫……不该!你……做得对!”最后一句,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连脖颈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陆宁远瞧得呆了,心肝俱被摘掉,对刘钦拼力说出的话全没听见,自然更不会懂得他竭尽全力也一定要说出此话的缘由,看他痛苦难当,几乎也要承受不住,急急问:“很疼么?又想吐么?你别……别再吐血,我去远处,好么?不、我先抱你坐起来……”
刘钦眼里蒙上层血色,绝不愿落到和上次那般狼狈的地步,没有答他这话,竭力控摄心神,一下一下长喘着气。
这几天来,或许是林九思当真有几分妙手,也或许是他自己真有天佑,无时无刻不紧紧扼在他喉咙上的那只手松开几分,胸口的石头也被搬去了,他呼吸本来已不像前些天那样费力,这会儿却依稀回到之前,喘得又粗又重又急,好像随时就要上不来气。
陆宁远只听得胆落,两耳当中嗡地一响,前胸后背被压成一张薄纸,有一瞬间,他神魄好像都不在身体当中了——就像昨天一样。
那时候,就在他的眼前,刘钦吐了血,把血洒在他的身上,然后倒在床边,浑像已经死去。
死亡,陆宁远曾经经历过一次,死得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还有更多次,在无数的刀剑丛中,他抓住一线生的希望,然后终于从死亡的刀下逃脱了。
丧父、亡国、身死名裂、百愿成空,他都经了过来,没什么过不去的,可他万万不能、万万不能经受住这个。多年前的那个腊月十五又一次排山倒海般地笼罩过来,他能从它手底下逃脱一次,可绝没有第二次,他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上一篇:诡计多端的绿茶受翻车了
下一篇:返回列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