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了父母亲人,要好的朋友常在身边,彼此间少有需要互相去信的时候。虽然有一个妻子,但两人并不是寻常夫妻,出征在外时曾小云虽给他写过信,却也不曾问过这个。刘缵对他还信重的时候,常常给他去信,但也很少过问他的私事,他也没有对别人说起过。
上一次他收到这样的问候,还是许多年前,在父亲还没去世的少年时候,陆元谅从大同写信寄给在长安家中的他,问他近况、最近读了哪些书、腿有没有好一点,再然后便是这个晚上。
他是又一次收到这样的信了,可是怎么,可是怎么,写信问他的人竟是刘钦呢……
他忽然感到一阵茫然,好像跌进一个不实的梦境,可迷迷糊糊将信纸翻过几遍,也没有从那里面醒来。那几行字还在那里,连一个笔画都没有改变。
他愕然抬头,看向帐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那里看,只是突然间感到阵强烈无比的思念之情,就像刚刚得知父兄死讯之后的那段日子。可是刘钦没死,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不在他的身边。他忽然非常想知道刘钦现在在做什么,想看看他的眼睛,想听听他的声音,想握他的手,想和他说好多好多的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实在太想了,心里长出野草,飞马在上面奔驰,大风在原野上扑面而来,既无处躲藏,也无法控制。他好像一刻也没办法多留了,只想现在就回到建康。可是只为了这一句话、两行字,他怎么就能置一切于不顾,擅自回京呢?
他压下心绪,摇晃着找到一根廊柱靠住,定一定神,拿起信往后看去,然后又是一愣,回过神来,两步跨到案前,几下把包裹拆开,露出里面的东西,竟然都是战袍,一件叠着一件,每一件都是红色的。
他像是被什么砸中,头脑当中猛地一晕,慢慢坐在桌边,第三次拿起手中的信。信的最后,刘钦说,之前分别时只送给他一件衣服,事后想来总觉不妥,脏了破了没有可更换的,于是就多寄来几件,让他轮换着穿。末了还说,他如果嫌太多,就分给张大龙他们,分不够时,写信再向他要。
帐外,角声倏忽响起,该到点卯的时候了。忽然一人带着一身露水,挟着冷气掀帐进来,正是李椹。
“我找到了!”
第100章
李椹挟着一身风露进帐,面上却不显疲惫,反而熠熠地闪着光,正要坐下,陆宁远却道:“该点卯了,你先歇一歇,等操练之后再说。”说着给他倒了杯水。
李椹噎住,想说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带回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消息,但看陆宁远神色,没有半点好奇,但居然也不是平日那种没有表情,老神在在的样子,反而微红着脸,从壶口倒出来的水流有点哆嗦,居然溅了一点在桌上,很快被他拿手抹去了。
陆宁远心里颇不宁静,李椹暗暗下了判断。他也不客气,拿起水一饮而尽,劈头便问:“出什么事了?”
陆宁远像是惊了一惊,下意识抿了嘴角,头往后靠了靠,答道:“没什么。”收拾起桌上的信件,没给他看,折好放在自己怀里,然后转而收拢起摊在帅案上的一只包裹。
李椹在旁边看着,桌上无论是包裹还是衣服都眼生的很,不由奇怪,见陆宁远把一件衣服叠得四四方方,放入包裹,顺手拿出来,抖开来看了看,原来是一件战袍。
陆宁远本来已经叠起下一件,没想到李椹如此,抬手想要阻止,已来不及,喉咙里只发出了短促的一声。
李椹看看他,又翻翻其余几件,竟然都是战袍,而且每件都是红色的,和当初刘钦赠与的那件很像,只是各自纹饰都不相同,只看做工,应该便宜不了。
“你发财了么?”李椹惊异道。
陆宁远摇摇头,过一阵答:“是殿下送的。”
李椹更加惊奇,看看他,又看看衣服,好笑道:“怎么殿下终于知道你有衣服舍不得穿的事了?”
他不知道韩玉的存在,对刘钦的为人行事也并不十分清楚,这句只是无心一说,谁知刚好押中题目。陆宁远经他一提醒,也想到似乎正可能就是这个原因,面孔忽地又是一热,心像被什么牵了一牵,他下意识地微微转身看向背后,马上又转回来。
李椹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知道是刘钦送的衣服后,伸手在纹饰上面又摸了摸,猜想价格。角吹三声,陆宁远不得不走了,见衣服还没来得及叠好,只得暂时先放在这里,临要走时,忽然听李椹自言自语地感慨,“怎么殿下这么喜欢红色,送的全是红的。”
陆宁远一怔。他不知道刘钦喜欢什么颜色,非但如此,其实他就连任何刘钦喜欢的东西都不知道。
上一世时两人离得远,他无从打听,这一世同住一个屋檐下,借此之便他常常偷偷观察,但刘钦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偏好,没有爱吃的东西,没有喜欢的玩意,太子府的亭台楼榭,他也很少游览,只偶尔稍稍驻足,很少点评什么。原来他竟喜欢红色么?
他回头看了桌上的衣服一眼,没有对李椹说什么,掀帐出去了。他的腿好像还是疼着,但他似乎忘记了,把背挺得笔直,肩膀展开来,昂首阔步地走出去,然后,在看到集结好的各旗士兵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像片羽毛飘落在他头顶。
许多年前的曲江宴上,他与刘钦第一次见到周章的那天,周章穿的就是这样明亮的一身红衣。
就在这时,斥候飞马入营,进了营门后下马跑到他面前,在他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陆宁远神情一整,当即下令操练停止,升帐聚将,点兵出营。
另一面,在翟广所在的鹅笼镇,也生了一些变故。
前些日子刚刚入城时,因翟广有意落后,扎破天先进城,打开仓库,见到里面堆积如山的粮食,不由惊得呆了。
人人都知道,黄州府地界这两年遭了灾,饿死的不知有多少,道路上常有无人收殓的尸体,有些甚至连肢体都被人给拆下吃了。但凡有一口粮食,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可是谁能想到,打开这么一个小城的府库,竟是这样一幅稻米流脂粟米白的仓廪丰实之态?
扎破天军中粮草所剩不多,但眼见此景,惊骇之下,第一件事竟然不是让军士抓紧装粮,而是让人把城里的一应官员全绑了来,在自己面前跪成一排,问他们如何城里有这样多的粮食?
主簿战战兢兢答:“大王……大王容禀,这些是今年新征收上的粮食,还没,还没来得及运出,大王,大王就来了……”
扎破天问:“怎么有这么多?”
主簿吞了口口水,“里面,里面还有些往年积下的……”
扎破天三两步走到一个谷堆前,抓起一大把稻谷,在手上一搓,一小半脱了壳,露出里面白如羊脂的米粒。他抓着米回到主簿面前,贴着他站住,在他头顶问:“收收收,这么多粮食,还收个屁收!你知不知道有人饿死!”
主簿见他走到自己面前,脚尖恨不能戳在自己膝盖上,更是害怕得面如土色,哪敢抬头,只是看着他那双结了层厚灰壳的马靴,颤声答:“都都都是上面的命令……小的也不敢自己,自己做主啊……”
扎破天眼睛猛地瞪成溜圆,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也不废话,拔刀照他心窝里就是一捅。但听主簿惨叫一声,身躯抽搐着,噗嗤噗嗤吐出两口血,就软倒在地,手脚歪着,双眼大睁,脸上还带几分惊恐之色,血色像是长了脚,从鼻子开始,在他脸上飞奔着四散而去,眼看着跑到头发、下巴后面。在他身下,血像是伸出的爪子,一点点向四面爬开。
跪在他旁边的县官一齐惊恐地尖叫,有吓晕的,有跪下磕头的,有瞪直了眼睛簌簌而抖的,还有屎尿俱下的,情态不一而足。扎破天举着血红的钢刀,指着他们鼻子怒骂道:“就是你们这些狗官,天天骑在老子头上拉屎!什么上面的令,我呸!老子先杀你们,再杀那什么狗屁上面!”
然后一刀一个,全给杀个干净。
他这边杀了个痛快,开始把粮食装车,翟广才姗姗来迟,见他杀了县官,同样拍手叫好。翟广与他许多地方行事都大不相同,但有一点别无二致,那就是每破一县,他们都要先杀那里的县官,其次是清理城里的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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