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盯着刘钦的脸,预备看他恼羞成怒,霍然变色,可刘钦神色半点没变,只是抬了抬手,像是止住了什么人。
“不错。朕之前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大圈,能行走如常,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他竟然自己承认下来,“但朕既然站起来了,往后只会一日好过一日。朕的大军,现在满布河南,开封、亳州,朕都守住了,商丘昨日也重归版图,半个河南,已尽在掌握!另外还有一事,你在牢里恐怕未必尽知——你那老丈人曾图,让朕杀得全军覆没,刚刚得到消息,他已经惊惧而死!就是半日之前的事。”
刘钦脸色苍白,难掩病容,可是似笑非笑,两眼当中闪动着飞扬之色,更有不加掩饰的恶意。呼延震从没见过他这幅神情,他哪里像是皇帝,简直像是个胸无城府的寻常少年,占了几分便宜,就迫不及待地向人炫耀起来。
“这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罢!”呼延震冷了脸道。
对刘钦所说,他绝不承认,也不相信,可这样反而愈发取悦了刘钦似的,就听他道:“你以为朕大病初愈,特意辛苦过来,只为了骗一骗你?”
他话音落后,也不见打什么手势、做什么眼色,就见身后一人捧着个托盘上前,走到呼延震前边,揭开托盘上面盖着的布巾,露出底下一颗人头。
“认不认识……咳,这是谁?”
刘钦忽地偏头掩嘴咳嗽两声。牢里阴湿,牵动着他还没完全痊愈的肺疾。在他旁边一人连忙弯下腰去查看,他好像问了什么,刘钦只摇了摇头,情绪丝毫不受影响。
呼延震将他旁边的人也认了出来,是陆宁远,一时咬了咬牙,向盘中看去。
兀里塞得,他不是正在守商丘么!
“看来你认识他。”
呼延震猛一回神,知道刘钦一直盯着自己脸上神情,这时要再嘴硬,只能让人笑话,只有阴沉下脸,并不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冷笑道:“这又……怎么样……”说话间却觉手脚冰凉,和几次濒死时都相差无几。
一个他最不愿猜测,最不能接受,就是想都不肯去想的可能摆在他面前,呼延震只向它投去一眼,无边无际的冰冷就漫了过来。
“你认识此人,也就罢了,朕也没义务向你证明什么。”刘钦淡淡道:“你曾经说,你看雍人,如看蠢猪呆狗,可现在如何?你被我雍人打得节节败退,河南底定,已在指顾之间。狄庆拦不住朕,元涅拦不住朕,你们如何换帅,也无非曾图一般下场。”
“你以为你豁出命去,就能换朕的命?你想得太好了!朕是受了伤,可活下来了,活得好好的。朕只要活着,尺寸之地也定要收复!一年、五年、十年,用不了太久,定要尽逐胡虏,恢复天下!”
呼延震只沉默不语,若非胸口不住起伏,旁人甚至以为他已经毙命。
“你以为朕在说大话?哼。咱们交手那么多次,你应当还记得罢。两年前,乾亨元年,朕刚登基的时候,你们趁朕国家有事,大举南下,竟然杀过了江,一度威胁京师,最后又大摇大摆,全军而退。朕只能隔江而叹,岂敢追击?”
“再远一点,四年前,朕被你们围困,麾下将士空有抗敌之心,可人数纵比你们多上两倍,也难保取胜。当时形势不可谓不险,朕四处调兵,殚精竭虑,又赖将士死战,左右救护,才总算没把性命折在你们手里。”
“五年前,你们破关南下,不过数万铁骑,便蹂躏中原,窃据去半壁江山。那时岂有一军能与你们相抗?杀你们一个,我大雍健儿便要付出两倍、甚至三倍的性命,只有坐视山河沦丧,死伤遍野而无力抗御。”
“可是现在如何?”刘钦愈说,咳得就愈是厉害,可是他丝毫不停,两眼当中,亮堂堂照出迫人之色,“我大雍火器、大炮,仅一年就会造出多少,投到江北,你可能猜到么?攻城战打起来,你们如何耗得过朕?守城战,你们以前哪里打过,要学也要再学几年!阵地战,你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对手,能避则避,避不开时,也只会拿骑兵冲锋,强自打开局面。骑兵……呵!”
“你们最引以为傲的所谓不败之军,最愿意同朕打的野战,现在在朕面前,哪还有半点优势尚存!你们以为自己的骑兵天下无敌?以为谁都奈何不了你?你们以为只要祭出这个杀招来,就会像之前一样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乙里补同朕野战,已经死了;阿典那单同朕野战,也已经死了;曾图老贼更是全军溃散,没半点还手之力!你们还剩下什么,剩下谁,能和朕一较高下?”
呼延震忽然浑身颤抖,不可自制。
他不愿听刘钦的话,可刘钦的话就像水流,只自顾源源不绝地往耳朵里灌,他甚至没力气抬手捂住。他的生命早已经走到尽头,之所以硬挺到今日,就是一个幻想、一个信念,一口气,在最后支撑着他。
可现在他知道了,他的死没有换来任何意义,他赌上一切的殊死一搏,只换来刘钦病上一场,什么都没有改变。而他的骄傲,他的荣耀,他的高贵,他在多年戎马中所获得的一切,被人以排山倒海之势轰然碾过,粉身碎骨、再不存在!
更何况夺走他、碾碎他的还是刘钦!
四年之前,他把脚蹬在案上,是刘钦弯下腰,一言不发,温顺、沉静,拿手为他擦净了靴子!
呼延震浑身颤抖,口鼻涌血,那一碗徐熙精心熬制的汤药也吊不住他的性命了。他眼前猩红一片,几乎又不见了人影,耳中声音也忽近忽远,拼尽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面挤出声道:“好……你有本事……站起来……亲自杀我。”
他一生都是敏锐的猎人,垂死之际,便凭着本能,抓住最后的念想,一只血眼、一只黑洞死死盯着刘钦,看不见他,却看着他所在的方向。
让他猜中了,刘钦此刻并没力气杀他。他只是刚能慢慢走上不远的路,让他手中提刀,剖开人身,他实在是力不从心。
可刘钦不需要如此,也不打算留念想给他。他以一种诧异、困惑的声调,带着笑意道:“你要死了,脑子也没了么?放在几年之前,你这要求,朕倒不是不能答应。可现在,朕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要朕躬劳,你可配么?”
呼延震呆住了。
“靖方,”他听见刘钦叫出陆宁远的名字,“劳你辛苦。动作快点,晚了他就自己死了。”
“是。”呼延震今天第一次听见陆宁远的声音,却只有一个音节,再没有别的。
他听见他拔出了刀,刀在鞘里发出沙沙一响,脚步声慢慢向他靠近。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死前总要说点什么,可无话可说。
他的心好像被什么痛苦攥紧,他一生当中从未品尝过这般滋味。如果他还能动,还像之前一样健康,他会一跃而起,猛扑到刘钦身上,两手掐断他那嗡嗡震动的脖子,可即便如此,他心中痛苦也不会消解半分。
他不甘心,不愿死,尤其不愿死在陆宁远的刀下。
是陆宁远,是陆宁远从他手底下将刘钦劫走,又在睢州城外,在他以为胜券在握时狠狠捉弄了他,将他马上到手的胜利一刀拨开。现在他就要死了,他却宁愿死在他自己手里,对,他还有一个选择。呼延震脸色一变,伸长舌头,狠狠向舌根咬去。
可下一刻,他的下巴被人卸掉了。
陆宁远脚步本来很慢,却忽地两步抢来,一把卸下了他的下颌,呼延震的下半张脸马上就没了知觉。随后,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像铁钳一样,几根手指几乎插进他骨头缝里,让他浑身激灵灵地一颤。
陆宁远没有马上动手,他像是等待着什么。呼延震看不见,用最后的心神猜想,这只忠心的鹰犬应当是回头觑了觑他主人的面色,看见刘钦点头,才转回来准备动手。
冰冷的刀尖抵上他左边胸口,陆宁远按在他肩上的手还在用力,力气大到不像按着一个行将自己死掉的病人,而是缚住了一头猛虎。他的刀尖一动不动,可呼吸急促,快得莫名,因为离得足够近,呼延震是唯一听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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