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浓重的怅然之感从梦境当中涌出,于他的床帐间浮动。月色更冷了。他忽然喃喃地念出四个字:“淮北长城……”然后猛然一惊,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忽然想到在刑部大牢的那日,不是想邹元瀚的人头如何落地,而是想到那个与他不相干的人,陆宁远。两次招徕,均无缘无分,人各有志,他本意不愿强求,但徐熙的信还摆在桌案,陈执中也坚意执词:这等人,不能用他,便要杀他!既然他们两个都这样说,刘缵便无所谓地点头了。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守备,还瘸一条腿,这等小将在他大雍朝廷举目皆是。当年就连他那个威震羌夏的老父,朝廷也是说杀就杀,何况一个他呢?
可是刘钦是真心要保他。他坚持把邹元瀚案和此案合为一案,是为了最后杀掉老邹,断自己一臂,还可以说本意未必是要救陆宁远。但这些天京城里忽然纷传起来的陆宁远在黄州府如何奋勇杀贼、如何不计前嫌救下邹元瀚、如何智擒贼酋、如何爱养百姓,回京后又如何身当冤狱、酷刑加身的那些闲谈、流言甚至于话本,除去刘钦之外,不会出自旁人手笔。
他这个弟弟已经被禁足在家,不想着赶紧谋求自己如何脱身,反而替陆宁远如此造势,借京城舆论倒逼朝廷,其心便昭然若揭了。
朝廷许多官员上书替陆宁远申辩,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但说得多了,小河也能汇出道洪流。毕竟人议汹汹,再经崔孝先一拨弄,今早朝廷便下旨,追叙陆宁远被邹元瀚贪没的战功,不但免去刑罚,前愆不咎,更升他为北城兵马指挥司都指挥使,终于遂了刘钦之愿。
兵马司都指挥使兵权不重,平日里大多是做些如巡城、防火、缉捕盗贼的杂事,却是在京城之内,靠近中枢,有事随时可调动。得知这一任命,刘缵只觉隐隐约约有一把冰冷的刀子抵在背上,不由得有几分心惊。
邹元瀚死后,他做的那些事陆续让人抖搂出来,死后哀荣是保不住的了,只能把事全推到他一人身上,说他私心自用,所有一切都是自作主张,自己全不知情。但他也不是白死的,刘钦不走审判程序,当堂将他格杀,留下好大一个破绽,虽然仅凭这一件事难以把他打得彻底抬不起头,但去他半条命总也是有的。
据宫中的内线报告,父皇得知后大为震怒,对刘钦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些变化,好像还和岑士瑜议论过立储之事。宫人离得远,没有听清,但若是父皇心意不变,刘钦身为太子,继承大位顺理成章,何须再议?甚至要到让岑士瑜都伏地请罪的地步。
得知此事之后,刘缵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先前他为着对付刘钦,已经与姑姑文宁公主结盟。他母亲生时与这位姑姑的交情就好,加上他许诺日后一旦得志,必会投桃报李,提携驸马,使之在朝中居于要位,姑姑便为他热心奔走,入宫将皇后当初为夺后位所做下的丑事告知父皇。
那些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但于他父皇而言,一代帝王被枕边人瞒了那么久,而当时他下的许多命令看似自主,却是被人欺瞒、有意引导的结果,如何能不惊怒交加?当即将她打入冷宫。
刘缵原意是希望父皇能直接废后,可是刘钦生母当初能讨父皇欢心、又这么多年圣眷不衰,也实在有些手段,在后宫当中一哭二闹三上吊,靠着旧情硬是保住后位,只是被打入冷宫而已。虽然当时没有达到他预想的效果,但这一步闲棋,在现在却起了不小作用。
如果刘钦生母不曾失宠,父皇可能还不会动改立太子之心,就算有了这个念头,刚一显露端倪,那个强势至极的女人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而他如果不是早早便发难,而是拖到现在才动手,父皇定会以为这是他为了夺位而设的阴谋,未必采信,最终效果就要大打折扣。当初找姑姑进宫言事,乃是徐熙定下的计谋,当时刘缵还失望不曾当真起到太大作用,谁曾想竟是伏下这样一条线?
他对徐熙愈发倚重了,只可惜他远在四川,信件来往动辄经月,京城当中有什么变故,无法马上向他问计,等好不容易拿到徐熙的回信,往往什么都晚了。
譬如邹元瀚之死,本来可以避免。在邹元瀚回京路上,徐熙就向京里传信,让他不可轻易进城,小心太子拿他此次损兵折将说事,进京容易,出京怕就难了。但直到陆宁远入狱第七天,这封信才送到刘缵手上,邹元瀚那时已被刘钦咬住,想走也走不得了。
要是徐熙还在京城,如何会这般被动?而他当初是如何被流放出京的?刘缵想到此节,不由感叹,他自己固然是下好了一步闲棋,他这个太子弟弟,却也不缺冷子。
幸好刘钦处置不当,让父皇心意稍回,这次邹元瀚死后,新任命的负责南方数省防务的大将仍是与陈执中素来交好的一个南人。这看似只是一个寻常的人事安排,却向刘缵传递出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父皇要抬起他了,无论是对他属意,还是只是想借他敲打刘钦,于他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原以为邹元瀚之死会让他也跟着惹一身腥,谁知反有如此意外之喜?
而这甚至也是徐熙的功劳——时隔数月,刘缵才终于明白这点。
父皇对夏人的态度变了,最早看出来的不是他们这些身边人,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徐熙。便是他向刘缵建议,松一松口风,别再一意反夏,更又在密信当中将上意揣摩通透,说退位已是势在必行,他父皇定然不想放权,他表现得越是和柔、没有主见,他父皇便越会偏心于他。不妨先做出一副软弱之态,国事如何全听父皇裁决,自己全然不想做主,等日后得了皇位,再一点点地夺回权柄,威福自操。
现在看来,徐熙说得果真一点不错!这一阵刘缵不再像之前一样咬死了说绝对不能与夏人签订和议,反而对此事不置一词,经手政事自己能拿主意的也不敢自专,常进宫请父皇决断。父皇大骂他柔柔诺诺没有主见,但刘缵看得出来那两只眼睛里的分明不是愤怒、失望,而是若有所思。
这次邹元瀚做的那些烂事暴露,他和陈执中明摆着都脱不开干系,但父皇丝毫没有再多追究,将邹元瀚下葬之后,就彻底揭过此事,新换上的也是他们的人,足见他当真做得对了。夏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当口他必须乘胜追击,一举将刘钦拉下来!
刘缵心中猛然一动,从床上起身,趿着鞋子走到窗边。冷冷的月光照在手上,他低头看着,轻轻将手心翻了上来。虫子在暗色的草丛间鼓劲鸣噪,沙沙、沙沙叫个不停。
八年前换太子,那时的争斗还不算恶,如今他与刘钦都已长大,储君之位要再易主,恐怕就要不死不休了,不是他死,就是他这个幼弟去死。徐熙常劝他不可妇人之仁,要抱定了杀心才可成功,可他真有这样的决心、真能让自己的弟弟死在自己手上么?
刘缵了无睡意,看着窗外,夜色溶溶,忽然想到许多小时候的事。刘钦小时候当真可爱,追在他屁股后面,就像一只真的小雀一般,叽叽喳喳,围着他转,对他崇拜得很。那时刘钦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他回头张开双臂,让这只小雀扑翅飞进自己怀里。
可后来如何就变成现在这样?
他做了多年的太子,忽然被废,新换上的太子是自己最喜爱的弟弟。尊贵、地位、旁人的敬重、一应官署一夜之间全都成了他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刘钦换上太子礼服,少年的面庞上带着几分迷茫,但当别人向他跪拜时,他又本能地板起脸,满带着威仪朗声让人平身,好像他天生就该如此,好像理所应当。他只一夜就适应了。
他们两个像是两道不同的河流,从前追逐着相傍而行,拐一个弯,便各自奔流而去,渐渐远了。但年少时的美好总是留了一些东西在他心里,若非徐熙自作主张,他从未想过要取刘钦的性命,哪怕他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刘钦也不是非死不可,他大可以以后做一个闲散王爷,他们两个也可以像父皇和靖王叔一样,互相扶持,一起赏戏用饭。
可是……那天在刑部,刘钦竟然对他说了那样的话,那看过来的眼神,好像自己是他的仇人,而那仇恨不是一份,而是双份的——他至今不知道这是从何而来。论起身份,他比陆宁远尊崇百倍,论起情谊,他们从小的兄弟手足之情岂不也胜过刘钦同陆宁远百倍?可刘钦为了这么一人,竟然那般对他,将他说得好像一钱不值——他竟是这样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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