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他一说,也觉有理。阿典那单趁机又道:“既然这样,那不如就按俺说的,谁也别走!那睢州能守得一两日,再有五天,瞧他还守得住么?”
又有人附和道:“对!城里的粮草看样是不缺,可城守物资呢?俺看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些天除非士兵们爬到顶上,马上就要够到最上面那块砖了,不然瞧不见城上再扔木头、石头,火药也见着少了。再让兵士们加把劲,最多三天,三天不行就五天,睢州肯定能破!”
狄庆向说话这人看去一眼,这一眼颇含鄙夷,瞧得对方一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不知错在哪里,忙闭了嘴。郭介道:“三五日功夫,再算上道上的时间,足够雍国小皇帝好好垒起个窝了。”
这话说在狄庆心坎上。他如何就看不出来,陆宁远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他比谁都想要赶紧破了睢州!可问题就是,刘钦不会等他三五日,他大军只要晚到片刻,这天赐良机可就要眼睁睁地从手边上飞走了。
他不说话,郭介又道:“大帅,学生有一点愚见。”
狄庆一向不满他这酸溜溜的话,粗声道:“有屁就放!”
他好歹也是皇亲,平日里还算有几分涵养,却忽然说出这话,一个是心绪不宁,一个是被郭介那句“学生”给弄得颇不耐烦。
郭介降人出身,随军做个参谋,混口饭吃,在这儿是比下贱还要下贱的角色,要是为了这话伤心,那每日的苦楚就是长十张嘴也吃不完,闻言一点没放在心上,接着道:“前些天大帅围攻睢州,迁延日久,听闻朝廷当中颇有些风言风语。虽然都是‘屁话’,可也是人言可畏,不可不察啊!如今雍国皇帝亲征的消息一旦传过去,大帅若不及时有所动作,学生担心……朝廷上又要起什么口舌。”
狄庆抬手止住他,“这倒不怕。本帅已经让人封锁消息了,先摁下几天,过几日再上报。”前线的一应军报都过他的手,他下令将刘钦亲征的消息严密封锁,不许透出风去,未必能再瞒住多少天,但也能保证这几日朝廷使者不来掣他的肘。
他这举动颇犯忌讳,可他是皇帝的亲哥哥,别人还能说得什么?狄庆丝毫不以为意,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朝廷使者来到,忙走到帅案前跪迎。
使者宣旨,一开口却像一道晴天霹雳砸在狄庆头顶:“悉闻贼酋北来,当速往破之!”
好半天,狄庆才道:“遵旨!”声音却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等使者走后,狄庆回到帅案后边坐了半晌,才道:“消息如何透了出去?”
郭介道:“许是雍国皇帝北上时大张旗鼓,附近许多州县都已风闻——”
话说一半,狄庆猛地挥了挥手,止住了他。明明是他发问,却不要别人回答。郭介仍不介意,悄悄退了回去,不再多说。
因着这一道旨,狄庆反而下定决心,“阿典那单!留你领一半人继续打睢州,你能不能打下?”
阿典那单胸口当中有气一鼓,就待要硬声应下,可到底还有几分清醒,知道陆宁远是何等样人,于是道:“大帅放心!俺一定竭尽所能!”
狄庆听他话音,便知道这事已败了一半,但情知形势如此,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手在案上敲了半晌,他忽地一踢马扎,站了起来,“你也放心,不是让你自己一人对付那姓陆的,本帅临走,也给他备一份厚礼。引蛇出洞,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开封?怎么是去开封?”李椹脱口而出。
“从陛下这几封信的日期看来,狄庆应当早已得知陛下动向,之所以迟迟不动身,就是对睢州不忍放手。”陆宁远折起马鞭,在地上画出个圈,又斜向下画了条线,“对你我突围之事,他定然早有防备,直接往亳州去,定然堕其彀中,非但不能解天子之围,恐怕还会让夏人气焰愈张。”说着在线上画了个叉。
“啊,我明白大帅的意思了。”李椹经他提醒,当即恍然:狄庆是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的,真较起真来,今日顺利突围,除了他们拼死力战之外,说不定夏人也有几分顺水推舟,杀招还在后面。“可是既然如此,何不去商丘?离銮舆还近些。”
商丘原本已经光复,但后来夏人施压之下,陆宁远独木难支,只得又一次暂时放弃。既然直接往銮驾方向去可能有埋伏,那么去商丘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不二之选。
选在此地,黄天艽等率大军支援也更方便,不怕商丘不能再度攻下。再说商丘、亳州都在他们眼下所在睢州之东,可要去开封的话,是反往西走,越走就离刘钦越远。陆宁远如何会选此处?
李椹想了想,又道:“况且开封是座坚城,原定的内应也已经死了,岂是仓促间能攻下的?如何敢往此处去?”
霍宓接口,“正是。大帅,还是抓紧护卫天子为上!取道向北,不过多绕两日,应当也来得及。”
陆宁远握着马鞭,鞭梢悬在沙地上画出的几条线上,过了一阵,慢慢道:“现在去亳州,固然能早日赶到天子身边,却是也将夏人剩下这半部也引过去了,不是真正解围之法。况且夏人去何处,我便去何处,步步落后,受人所制,非取胜之道。”
他在睢州西北又画了一个圈,“若要破局,必须跳出其间!夏人从山东劫掠来的金银、布帛、男女,都暂时安置在开封,便是以为大军到后,此处安定下来,不会再成为战场,那里守备也定然有所放松。一旦突击此处,狄庆定不敢置之不理,定要回师来救,那时陛下之围必解!”
“若是选在商丘,狄庆未必放在眼里。至于到时候开封是否能攻下,眼下还不在考虑之列。况且——”
陆宁远顿了一顿,声音蓦地低下来,喃喃般道:“秦部已经星夜往驰,料不数日,前军便能赶到行在。有他在,应当……一会儿我修书大龙,命他也往亳州去,不必与我大军会和。其余黄天艽、俞涉部,命他们即刻北上,分兵占据陈留、杞县,中军休整一夜,明日涉过睢水,先破阿典那单!”
他话音落后,众人没有即刻应声。李椹欲言又止,霍宓也将脸涨得通红,想要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好半天才道了声:“是!”其他众人也如梦初醒,纷纷领命。
李椹见他已经有了决断,也不再劝,因着还有许多的事要处置,也不多留,从地上捡起掉下去的包扎,正要随众人一道离开,临走时下意识又看了陆宁远一眼,却见他一张面孔煞白煞白,底下攥着马鞭的手也看不见血色。
他猛地顿住脚,嘴张了张,却没出声,给军医打个手势,让他不必等自己,等人都走后,在陆宁远肩膀上按了一按。
他力气不大,陆宁远却蓦地一个哆嗦,转脸看他,那一泓痛苦的寒潭迎面倾来,激得李椹也几乎一起打个哆嗦。
他按着陆宁远的肩膀,又捏了捏,这次用了十二分的力,“我知道,没事的。”他又是脱口而出,等说完之后,才真正想出宽慰的话,“又不是熊彭祖,他秦虎臣做事还是靠谱的,你就放一百个心!万一机缘巧合,在开封迎驾,那是何等光景?我便想想心里都跳得厉害……”
他说着,忽然看见陆宁远手里马鞭已经让手指搓得糟烂了,革丝一条条掉了一地,不由一顿,却只能装没看着,拉着胳膊使劲把他从半跪的姿势拉起来。
“既然……要去,那咱们就尽力而为罢,先把声势造出来,让狄庆两头跑,两头都顾不上,再观望形势,那时是攻城、是暂退,都是咱们牵着他的鼻子走。”
陆宁远没有挣扎,被他拉得站起来,转眼瞧过来,好像忍耐不住般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最后他仍是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后来许多次,李椹回忆起陆宁远这日做出决断时的痛苦之态,都在想他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抑或是上天降下的某种预兆,但那时没有人注意。
第二天一早,刚刚仅休整一夜的大军便拔营启程,先阿典那单部渡过睢水,出乎雍夏两国所有人预料地向着开封方向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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