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为什么这样痛苦,为什么能喘成这样!
好一阵子,刘钦终于缓过口气,没有回答陆宁远一句话,又道:“你去开封,有功无罪……别的事……和你无关。”
陆宁远这次听清了,他虽然一时不懂,仍是仓促安抚道:“好,好,你别着急。”
在刚才两人谁也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又一次牢牢抓在刘钦手上,刘钦回神,这才察觉,没再挣开第二次。
他听陆宁远反而不再提开封之事,也渐渐平静下来。陆宁远等了一阵,执着又问:“是胸口痛么?你的伤……伤在肩膀上是么?我看一看……我看看好么?”
“不好。”刘钦脱口道。
从他真正恢复意识之后,除去林九思之外,就只允许两个人近身、为他更换包扎、清理伤口,就是朱孝和德叔,其他人一概不许。
听闻在他病着的时候,徐熙曾为他吮过疮,朱孝向他说起时,他第一反应却也不是感动,只觉诡异,既不相信此事会是徐熙做得出的,又兼一阵嫌恶。
换药时他如果低头,自己是看得到开在前胸上的那个创口的,简直丑陋非常,令人作呕,更不知背后那个如何。
他长时间平躺着,将它压在下面,又不透气,想必只会更糟。让别人看去,他实难接受,谁也不行,因此陆宁远问起,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被他拒绝,陆宁远有一瞬的呆滞。从见面以来,他好像就带着一种木然,又好像惊弓之鸟,摇摇欲坠,现在他抿起了嘴,刘钦知道,之后很久他都不会再言语了。
“对不起……”可是陆宁远道。
他微垂着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压着他一次一次碾过去。
刘钦知道那是什么,可不知道他这会儿为什么这样伤心,好像对他十分珍爱似的,既然这样珍爱,之前又不肯来,等他成了废人,且病且死,却又跑到他的床边声声啜泣,何必如此?
“别这样,我没什么事。”刘钦看着陆宁远,尽量温和着道。
他恢复了心神,也就想起了见陆宁远之前就决定要做的事。他要收起那些锋棱尖锐、扎人肺腑的东西,不让它们显露人前,尤其是陆宁远的面前——尽管他就是靠着它们才真正闯过那么多生死交界而捱了过来,现在才能躺在床上,同陆宁远说话的。
在昨天,在看到陆宁远的第一刻,他才恍然明白,那一次次在将死之时重新撑起他的,那样强烈的恨意,不止是向夏人,向呼延震,向秦良弼,向他自己,原来还有一分是向着陆宁远的。
是恨,他活下来,竟是为了这恨,而不是什么爱意,不是他多么刚强,甚至也不全为了什么责任。
可这恨让他惶恐,也嘲弄着他的志向。
他当然知道,于国于军,去开封就是那时最好的选择,若非如此,怎么能一举跳出夏人的操弄,把这一战的主导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更何况最后的结果又这样好!
它不是更加证明了,陆宁远就是对的,他那时就该如此么?一力支持他的自己,也要跟着名垂青史,在这雍夏两国十余年的战事间狠狠涂上一道笔墨。
可他为什么会恨?还是恨陆宁远。
这恨生出,他便是私心自用,斤斤计较,不顾大局,口是心非,他既不是圣明天子,也不是一个宽和的爱人。他要把它们全都抑下,不让陆宁远,不让任何人察觉。昨天他一时失态,今日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不用担心,死不了,大夫说已经没大碍了。”刘钦重复着又道,遮掩去一切,把天性中的刚强重新穿在身上。
眼下的这些都是他该受着的,从他决心亲征那一天开始,他就该想到这一日。
母亲说得对,那所谓的“天命加身”,不过就是一句压服人心的谶语,它当不得盔甲,也不是免死金牌,刀箭不会因为他是皇帝而避开他,只会更多地往他身上落下。
事已至此,他只能受着,不受又如何?自己的血只有自己往肚子里咽。他从不为做过的事而感到后悔,陆宁远也不必如此,这件事就此揭过了,谁也不要再提,接下来他只要待陆宁远同从前一模一样……
“让我看一看伤口吧,可以么?”哀求般,陆宁远坚持着又道,“我不知道能碰你哪里……你伤得很重……我给你上药,好么?”
“不好。”然而,在深思熟虑之前,刘钦已经又一次道。
说完,他自己也是一愣。话既出口,何能收回,他忽感疲惫,伪饰尽去,闭上眼道:“我累了,你出去吧……让德叔来。”说完再不言语。
他闭着眼,听陆宁远急促的呼吸在旁边又响了好一阵,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声息。又过一阵,呼吸声渐渐高了,一道极轻的脚步一声声去远,在门口顿了一顿,随后开门关门的声音响起,陆宁远离开了。
第265章
“陛下,这是新送进宫的兰草,您看是搁在哪里?”
这一声陛下,叫的不是刘钦,而是刘崇。
刘崇正在写字,闻言在桌前头也不抬地道:“在屋里随便找个地方搁吧。”
“是。”下人应了,左右瞧瞧,最后找了个台子搁下,就悄声离开了。
等人走后,刘崇听着门外没有动静,忙不迭地走到刚才那盆新送进来的兰草旁边,不放心,又侧耳听听,环视一圈,检查窗户有没有都关好,确认都没问题了,这才低下头去,在那株兰草上面摸了又摸,每片叶子都仔仔细细捋过一遍,然后又拿手指分开土,沿着兰草的根一点点拨开浮土探入进去,过不多时,摸到张小纸条,忙抽了出来。
那上面写,刘钦已经脱险,开始正常用膳了。
看到这张纸上内容的一刻,刘崇心里究竟是庆幸多些,是松一口气,还是别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时候,刘钦不顾群臣谏言,不顾他母亲的反对,执意要亲征江北,临走之前,父子两个曾有过一番谈话。
自从宫变那夜之后,他二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过什么像样的交谈了,有的只是一个想要安度晚年的太上皇与一个不想落个不孝不悌名声的皇帝之间心照不宣的逢场作戏。
他说的都是该他说的话,刘钦也是。刘钦不需要开口,他便知道他的下一句,刘钦看他,想必也是一般。他们拿语言做着粉饰,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好像就只落在几个浅薄的话头上,你说几句,我说几句。
但那一次不同。刘钦就要走了,刘崇把他叫来,不是像他母亲一样劝他,自然也不是鼎力支持,而是向他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
刘钦没说什么,那双眼睛里面初时还闪过疑惑和一丝不耐,但马上,他克制住自己,到底在百务倥偬之中听了下去。
刘崇继续说着,讲他年少登基,如何意气风发,如何想要顶天立地地成就一番霸业;讲刘钦那死去的大哥名字里的那一个“缵”,还有他的堂兄,同年出生的鄂王独子名字里的那一个“绍”;讲他雄心勃勃,在朝堂上如何推动一场大变;又讲他折戟沉沙,在群臣面前、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无往不利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讲他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养出曾图一个白眼狼;讲他连遣督军、连拜大将,却是损兵失地,败报连连;最后讲他大雍云龙风虎一时尽,三十年太平天子,终于落得个仓皇南逃、父子妻女不相顾的下场,讲到最后,眼里已经泛出泪花。
他看着刘钦,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刘钦始终没有打断。刘崇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出了自己的意思,他从小聪明,想来应当是听懂了的。
做了这么多年天子,刘崇在这位置唯一学到的便是,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把水搅浑,等清下来,仍是丁是丁卯是卯,什么都不会变,只是徒费心力而已。
可刘钦是冉冉初升的一轮朝日,不撞南墙是不回头的。他要升起来,往上升,谁也拉不住他。
刘崇今日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心意已决,八匹马拉不回头。他太像曾经的他了。他像刘钦这样大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好像全天下都担在自己肩上,定要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天地共鉴,可是后来如何?刘钦只要看一眼他,就看到了几十年后的他自己,他心里可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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