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岳全都置之不理,然后,一早便写下状纸、供词,指认魏大为非作歹,行不法之事的百姓好像商量好了一般,一一翻供。除去李方之外,其他原本指认魏大的百姓,突然全都改口,苦主说自己告错了人,身背冤案的人说自己的确有罪。一直到最后,就连李方也翻了供,被周维岳当堂问起,他支支吾吾,眼睛左右乱撇,无论如何不敢看他。
周维岳心中暗叹,私下里找他问了原因,李方只恨恨叹气,对他道:“大人,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还是算了吧!他们是这儿的土皇帝,您斗不过的。”
周维岳道:“我大雍只有一个皇帝。”
李方呆愣愣眨两下眼。周维岳缓和了面色,“按说你父亲的案子,我任县令的当天他已经画过押,不该翻供。现在有些人向我施压,要我快点放了魏大,如果你出面作证,我便能定他的罪,然后其他的事情便好查了。”
李方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咬着牙沉默一阵,一横心道:“大人,您肯替我们做主,我们就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得。只是他们……他们实在得罪不得。小人说这话,既是为了自己全家,也是为了您好。您就是不为小人这一家五口着想,也该为您自己想想,前程您不要,性命也不要么?”
他一面说,一面出了一头的大汗,身上微微颤栗,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害怕。周维岳见他可怜,不忍强逼,但也绝不可能就此让步,只道:“好罢,我不逼你。只是你日后要是改了主意,马上来见我。魏大的事我会追查到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完,起身要走,李方忽然叫道:“大人!”
周维岳回头,但见李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声道:“大人切莫一条道走到黑,不然……城南那座土地庙,便是……便是下场啊!”
周维岳问:“土地庙?什么土地庙?”
李方眼睛含泪,“江阴人都知道,大人一去便知。”
周维岳道:“知道了。”转身便走。
他心性刚强,既不为这些上司同僚的警告、劝诫所左右,也不因李方所暗示的威胁而退缩,他来江阴,是怀着必死之志的。之前他敛翼待时,不肯交出证据,苟全一身,是因为那时死了全无意义,但现在不同,他就算要死,也是还江阴一个天朗水清再死,天朗水清不成,那至少也是天翻地覆。
只是对李方所说,他毕竟好奇,便抽出时间,专门来到城南,去了那座土地庙。
说来奇怪,土地庙既不能求子,又不能求财,在任何地方都不是香火旺盛之地,可是这座土地庙却有许多供奉,哪怕天色已近黄昏,往来的百姓仍络绎不绝。
他不信鬼神,也就没有上前进香,见拜访贡品的桌上一一看过,见到出去瓜果馒头之外,竟然连肉都有,愈发惊奇。再看供奉的土地神,也比别处的年轻许多,三绺长须飘飘,特意漆成黑色。
再看门内外对联,也比别处更多,且没有那些“白玉”、“黄土”、“公公”、“婆婆”等语,红纸写就,读来却颇类挽联。
许多百姓前来进香,进香过后,往往跪下去恭恭敬敬磕几个头。有大人带几岁小孩来拜,自己磕过,按着小孩的背,让小孩也磕。
周维岳看了一阵,拉住一个正要走的老伯攀谈,“小可游历四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土地庙。敢问咱们江阴这座土地庙,是否有什么讲究?”
老伯抬起老眼上下打量他,“外乡人,你有所不知,我们这土地庙里供奉的不是土地。”
周维岳蓦地心一颤,问:“那是?”
老伯答:“一个县令。”说完,好像怕周维岳多问,摇摇头便走了。
周维岳在原地愣了一阵,又问旁人,却谁也不肯说出土地庙供奉的究竟是谁。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心照不宣,来进香、跪拜、许愿,然后守口如瓶,不肯向他多说一个字。
但周维岳明白了。他走出土地庙,已是暮色四合,一丛丛晚鸦纷纷落下。回看那座庙宇,仍是人来人往。他双眼蓦地涌起热泪,含着它,攥紧缺了两根手指的拳头,把铁打的心肠又敲实几分,转回身慢慢走了。
第166章
晨光大亮,前一夜的暑气还没消去,天刚一放亮,就燥热起来,只有花草间的露珠透着一点清晨的凉意,一天当中也只有这难得的时刻能避几分暑意。
院中,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躺在摇椅上,旁边一座架起的葡萄藤下挂着一只鸟笼,笼里的鸟歪了阵头,扑扇着翅膀叫道:“来人,来人!”
老人半嗔半笑地道:“你这鸟儿,成天就是‘来人’。”
鸟儿又叫:“来人,来人!”
这下当真叫来一人。
这人看着三四十岁,一身布衣,上衣干净利落地掖在腰带里,脚下蹬一双白底黑布鞋,一副管家打扮,身上衣服看着都是寻常人家能买到的装束,右手上一只翡翠扳指,明眼人看却知是价值连城。
这小院是江阴岑府的园子,这人是岑府管家,椅子上的便是岑府老太爷,岑士瑜之父。
管家岑秋给鸟笼取下来,打开笼门小心取出了鸟,开始打扫笼子里面,一面收拾,一面笑道:“这鸟是在叫小的呢,告诉小的该给它打扫了。”
岑老太爷哼了一声,指头一伸,鸟便知情知趣地跳到他手指上。
“去罢!”他抬手往上一扬,鸟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那个新来的县令,”岑老太爷问:“最近安生点了吗?”
岑秋忙停下了手。
前一阵朝廷突然更换了江阴县令,他们虽然有些奇怪,却也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岑士瑜给他们来了封信,让他们小心这个新来的县令,这人名叫周维岳,名字他们十分陌生,但他有个好友,名叫方明俊,岑家但凡年长点的都知道他。
当年方明俊不知道搭错哪根筋,硬是要和他们过不去,他们倒是没怎么费脑筋,自有人帮他们处置,这件事没多久就结束了,但所谓和气生财,多一事总是不如少一事的。如今这个和方明俊有关的新县令来主政,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然,他一到江阴就找上了不痛快。先是抓了魏大,找了一群百姓拿口供,要定他的罪,然后又隐隐有借着魏大往别人身上攀扯的意思。
城里有几个岑氏旁支,都被他咬住,前一阵登门来问主家的意思,听话音是干脆想除掉他。岑秋不敢擅专,忙请来管事的岑二爷,问他的意思。
岑老太爷年事已高,岑士瑜又为官在外,这些年岑家实际便是由这位二爷掌管,大事小情都请示于他。
岑二爷原本也有名字,只不过这称呼叫得多了,旁人就忘了他的真名,连他自己都不太常想起来,外面的人见了他,恭恭敬敬叫他一声二爷,岑老太爷招呼他,则是叫他一声岑二,久而久之,他真名如何便再没人提及了。
他虽然没做过一日官,但管着这么大一个家,每日过手的银子最少也有千两,和常州府、甚至东南半壁的许多官员都有来往,比官还要更精几分,经岑士瑜一点拨,听说周维岳是天子眼前红人,马上便知道不能轻易动他。
一听说这些人准备直接杀了周维岳了事,他当即发了怒,大骂了他们一番。岑士瑜不在,老太爷不理事,他便是事实上的家主,这些年来说一不二,在外面呼风唤雨,在家也是一言九鼎,谁也不敢违逆他,他脾气一发,所有人都不由噤声,被骂是蠢猪笨狗,在心里都不敢反驳,也自觉是蠢如猪狗起来。
“周维岳是天子眼前的人,在咱们江阴杀了他,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本来芝麻大的事,让你一搅和,成了个一千斤的秤砣,不怕掉下来砸死你!”
众人唯唯称是。但有一个鼓起勇气道:“二爷的意思是……咱们在江阴外头做掉他?”
岑二爷一脚踹在他身上,“蠢猪!你脑子里就这点事?”他见和这些人说不通,便不耐烦地给人赶走,临走前严令众人不许生事,无论周维岳做什么,他们都老老实实躲好,什么都不许干,一旦让他发现谁私自做了什么,一律家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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