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去了江北,出发那日,身披金甲,骑马而行,少年天子之间,何等俊拔夭矫,神姿英发!再回来时,形神顿惫,肌体羸疲,仅存皮骨,朝廷诸臣见者无不怆然下泪,薛容与见了,更狠不能以身代之。
虽然是时势如此,可和他陆宁远有没有关系?
刘钦以身为饵,亲征江北,到底是为了什么,其余大臣们未必尽知,可薛容与一清二楚,收到这一封劾表之后,当即怒从中来,不可自制。如果陆宁远并非远隔千里,而是正在朝中,这一刻他真恨不能生啖其肉,再让言官拿唾沫给把他淹了。
薛容与手握栏杆,深吸数口气,勉强冷静几分,暗想:此事不能让刘钦知道。又想:是否有内情,还尚不可知,不宜草草定论。
但私藏奸细,无论如何都是大事,他能捂住一时,不可能一直不让刘钦知晓,具体怎么点破此事,尚费掂掇,只盼其中真有内情,合情合理,否则……
他一夜未眠,今日入宫求见,推出在士人私下风传间素有“疯狗”之称的崔允信来,便是打定主意,私下里把此事好好查个明白。一旦真如他担心的那样,就让崔允信把陆宁远往死里咬。
可是说出此人之后,一瞬间刘钦神情忽变,虽然十分细微,可薛容与马上明白:刘钦已经从别的渠道得知了此事。
他打量着刘钦神色,不敢想他已经得知了多少,此刻心中又作何想,但觉牙关发紧,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怒意更甚。
刘钦对陆宁远一向多有爱护,既然猜到了他的用意,对他所言未必答应。他会如何做?
刘钦神情平静,除了脸色更白之外,和平日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那双神情尖锐的眼睛闪了一闪,片刻后他竟然点点头道:“准了。”
薛容与松一口气,又马上提了起来,一张面孔在脸上挂不住,不可自制地向着地上撂去,沉声应道:“臣遵旨。”
第294章
“二曾之事,朕已悉闻。曩者,虏弦初开,罪臣曾图受国厚恩,总督三军,荷任一方,不能扫除寇难,举城献降,以至虏势愈张,九州幅裂,贻祸封疆,死不蔽辜。幸而上天降罚,人神同应,似此元恶巨憝,偾军败衄,势穷虑悔,卒就汤镬。彼虽授首于外,尚有刑及子孙,万世不免。今曾氏既已就擒,着即槛送京师,付三法司定罪。但有隐匿、窝藏此二贼者,无论何人,着即审鞫问罪,复书来报!传谕三军,悉使闻知。”
崔允信朗声读罢诏书,为避刘钦名讳,便没有加那一句“钦此”,说完之后,将诏书收起,拿两手恭谨捧在身前,对面前跪倒一片的众将道:“陛下圣谕便是如此,诸位大人,请起呀。”
这封诏书措辞之严厉,几乎为刘钦登基以来所无,只有当初那个举家谋反的岑士瑜,在他那里曾落下个同样的“死不蔽辜”四字。
满帐之中,只有宣读圣旨的崔允信直身站着,余下众将众臣,无论如何叱咤风云,如何位高权重,垂头跪在地上,也只有暗自胆战心惊而已。
秦良弼与此事毫无关系,虽然知道无论如何问罪都问不到他头上,听到“审鞫问罪”几个字时,却也眼皮一跳,跟着满背汗出,偷偷看向陆宁远。
陆宁远伏跪在地,脸色比众人更白,过一会儿道:“谨遵圣意。”慢慢站起。
他站起来,旁人才纷纷起身,各自领旨。
他们近来凯歌频奏,朝廷公文发来,往往也都是嘉奖。尤其是久随陆宁远作战的部将,这几年来每遇朝廷传旨,便有如春风拂面,领旨之后便是谢恩,哪里领受过这般措辞严厉的圣谕?今日初听,便如遭了当头喝棒,即便是完全不知情的人,额头上也隐隐见了汗珠。
秦良弼也站起来,下意识对着朝廷天使咧开嘴露出笑意,崔允信却只轻飘飘向他暼来一眼。
秦良弼心中跳了两下,嘴就咧不大开了,忽然觉着此事好像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更严重些。
像曾图这般卖国投敌的大奸大恶,也就是识趣死在了夏国,他但凡落在雍人手上,就是凌迟处死犹嫌太轻,他那一双儿女自然也是朝廷重犯,陆宁远竟然胆敢藏匿起来,隐而不报,着实让人惊诧。
秦良弼心中对他早有积怨,只是因为刘钦临行前特意叮嘱他师克在和,这几月来他从未主动生事,但现在陆宁远就在他面前倒了大霉,他心中幸灾乐祸之意还在其次,反而隐隐为他不安。
正寻思间,崔允信笑眯眯对陆宁远道:“听闻曾永寿、曾小云二人正在陆帅军中羁押,下官正讯问此二人,还请将军从速把人押来。”
陆宁远脸色仍白着,仔细看时,似乎还有些始料未及、不可置信,却定一定神,恭顺地道:“天使稍待,人马上提来。”
此事经过并不难审,陆宁远也全无伪饰之意,被问及时,便将当日经过一一说出,还提及自己曾向刘钦写过封信,以作解释。
崔允信对他没有半点为难,反而还颇为客气,可是等陆宁远问及刘钦时,他却像是戴了面具贴在脸上,只以“无可奉告”来对。
陆宁远少有与他这等人打交道的时候,心中对他其实也颇有嫌恶,可是心中焦急,也顾不得其他,只好暗自求助于李椹,让他帮忙在崔允信处疏通关节。
李椹八面玲珑,陆宁远对他多有指望,谁知没过多久,他便也铩羽而归。
回来之后,李椹只是摇头,“崔允信油盐不进,在他身上使力,是没有用了。”
说完,他看看陆宁远脸色,忍不住终于问:“你怎么想的,怎么就把二曾给藏起来了?藏也没藏干净,哎……”
陆宁远不答,两手紧紧扣在一起。他不知道那封信是不是在路上出了变故,最后刘钦没有收到,又或者他已经收到了,可他为什么如此?是他的解释出了什么问题么?
李椹又道:“但即便这样,也不值得陛下这样动怒。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内情?”
陆宁远神色动动,似乎是张了张嘴,可是随后无话。李椹见他这是会儿在自己面前还吞吞吐吐,急道:“人马上就要送去京城了!下一个就是给你定罪!老陆,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帮你?再说,这事我都不知情,却被人捅给陛下了,你想一想,是为什么?能当寻常事看么?”
当日那封诏书,里面的“无论何人”四字,明晃晃指的就是陆宁远,可李椹实在想不出刘钦如此大动肝火的原因。
他思来想去,此事是陆宁远顾念旧情,一时糊涂,欺瞒了朝廷,窝藏钦犯,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换做旁人,要是一早就坐了冷板凳,为天子所不喜,此事一出,丢官丢命都有可能。可陆宁远和他们岂是一般?
当日他自作主张,调动兵马急奔开封,刘钦都不曾说些什么,庇护两个故人,又是多大事了?
但为何刘钦如此恼怒?此事他又是如何得知的?是不是还与别的什么人有关?
“曾小云……与我关系特殊。”好半天,陆宁远才道:“陛下大约是……为此事恼怒。我羁押他们之后,给陛下去过密信,可是陛下当时没有回复。”
关系特殊?有多特殊?没有回复?为什么没有回复?李椹看着他,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从曾氏兄妹来投,一直到现在,才不过两个多月,曾小云的身孕却已有六七个月份了,李椹自然完全没往别处去想,只是……
“你们两个,”李椹斟酌着问:“两小无猜?”
陆宁远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否认之后,却也没别的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李椹看着他,直急得头顶冒汗。陆宁远也知道自己说的太少,有心问计于他,可他如何能和李椹讲,上一世时,曾小云是他的妻子?又如何同他讲,刘钦也知道此事?
从五天前,对他的每日信件,刘钦忽然就再不曾回复过,算算时间,正是崔允信出京的那日。
是出了什么事情,让刘钦忽然恼怒了么?竟没有给他来信,而是直接派人传召,大张旗鼓,让二曾之事为朝野尽知。
当日陆宁远向刘钦求情时,求的是他的一点私情,把它当做与刘钦两人之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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