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到时,发现人已到齐,只是还没开宴,正首空了一个位置,众人纷纷起身避席行礼,解定方在堂下侧一侧身,请他入座。刘钦按规矩同他推让一番,就坦然在正首坐下。
几乎是他在椅子当中坐定的一瞬间,鼓吹声起,侍女鱼贯而入,一一布菜。一个仆役偎在他脚下,小心翼翼替他斟满了酒。
刘钦低头看去,见这人不过十来岁年纪,姿容一般,而且还是男的,稍一转念就明白,多半是解定方见他年幼,怕他心性不定,在自己的凤阳大营里做出什么两误之事,才特意做此安排。
他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老头忒也多心,难道就这么放心不下他?他一向顾惜羽翼,自做了太子以来自问还从没做过出格之事,名声虽然谈不上顶好,但肯定也不会坏,解定方故意做此安排,倒像是饭里掺了石头,故意噎他一下。
他暗皱了一下眉,见堂下众将纷纷举杯祝酒,回过神来,便也举杯,松开眉头,笑着应对他们的话。
众将早听闻朝廷南渡之时太子曾与大军失散,久也不知去向,听说朝中还就是否要改立太子一事有过争论,只因建康朝廷新建立不久,百废待兴,加上朝中有大臣反对,才搁置至今,没想到太子竟在自己营里凭空冒出,而且看解定方的模样,绝没有假,一时人人都有几分兴奋。
不仅刘钦想借着这个机会在军中多几个旧识以为日后南下同他大哥相争的助力,堂下这些将领又何尝不想就此和本来一生也未必见上一面的太子搭上根线,好有朝一日追随骥尾青云直上?
堂中众人怀此心思,自然一拍即合,酒过三巡,即其乐融融起来。
对刘钦在夏营之中的事,许多人都格外好奇,毕竟按他所说,他被夏人虏去数月,竟然全须全尾地回来,谁都想知道他如何做到。可失陷敌营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刘钦不主动提起,也就没人敢问,只是一个劲地拣些好听的话说。
每每刘钦问及军旅之事,并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架势,众将都感奋非常,搜肠刮肚地找些营中趣事,争先恐后地讲给他听,若是刚好能博他一哂,更觉飘飘然说不出地舒坦。
刘钦听他们的话几次在夏人身上打转,如何不知他们意思,若按他的心意,对这事自然绝口不提,但他曾出手杀过雍人,瞧见他的人中还有不少幸存,万一将来传扬出去,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那就难免被动,与其这样,还不如他自己把话说在前面。
他想了想,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含笑问:“我在虏营数月,如何全身而退,各位想必不会不好奇吧?”
他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加上这会儿酒兴正浓,当即有大胆的应道:“卑职愚鲁,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殿下到底如何做到。”
刘钦摆一摆手,站起身来,忽地敛去笑容,脸现肃杀之色,“无非就是奴颜婢膝,曲意事之而已!我自称是将家子,假意投诚,为了去其戒心,给他们做过各种仆役勾当不说,还曾在两军交战之时射杀过几个雍人!”
此话一出,堂下众将无不相顾失色,半晌没人敢吱一声。
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反应过来,连忙宽慰他道:“殿下万金之躯,岂能为这些虎狼禽兽所伤?一时权宜,也是迫不得已,譬如越王卧薪尝胆,汉高烧绝栈道,呃……都以一时之困,而终能奋飞于天,还请殿下不必萦怀。”
刘钦向出声处看去,见说话的是解定方手下一员偏将,名叫俞涉,暗暗记住他的名字面目,在心里给他记了一笔。
余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刘钦不为所动,仍是面如寒霜,“我一时宠辱原不足道,对夏人逢迎之时也是用的旁人名号,不算有失国体。可这几个月来我无一日不想,为何国事竟落到如此地步!千里山河沦为夷疆,百二雄关一夕丧尽,就连我都尚且朝夕不保,亿兆黎民又何所安身?”
“那一战我在夏军之中,眼瞧着夏人骑兵一出,明明只有先锋数十人,可我大雍上千军马就望风披靡,乱哄哄只顾各自逃命。我拿箭射杀了逃在最前面的几个,也难止颓势于万一,只能坐看我军又经一败。国家非无健儿,朝廷不乏良将,又如何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各位食君禄久矣,不知可有以教我?”
这一番话只说得众将唯唯,却是不着痕迹地把自己身上的嫌疑甩开,全化作众人头顶的淋淋大汗。
刘钦见目的达成,也就不再作色,忽然神情一敛,重新坐回椅子里面,举杯道:“也罢!军旅之事放在他日再提,今日欢宴,何必讲这些?久闻解公治军严格,麾下尽是熊虎,下午随公在营中转了转,果然气象不凡。异日兴师克复,驱逐胡夷,舍各位其谁?”
堂下众人原本大气也不敢喘,听完这句才纷纷抬袖擦起汗来,连称惭愧。刚开席时几个心思活泛的将领开口前总难免互相打几个眼色,这会儿全都坐在桌前目不斜视,谁也不敢乱看,瞧向刘钦的神情愈发敬惧。
刘钦只做不觉,见满桌雕盘绮食,身前佳酿盈樽,才饮又满,耳听得丝竹萧鼓悠悠荡荡,堂下舞女衣袖拂拂曳曳有如晚霞,回想在不久前夏营中的那数月,已恍如隔世,好像一眨眼便从阶下之囚变作了众星拱月的座上之宾,足见人生际遇实难琢磨,思及此不自觉露出微笑。
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旁响起,“不知殿下此后作何打算?”却是解定方。
刘钦转头瞧过去,不大习惯地眨了几下眼,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认真打量起来。
解定方已近耳顺之年,又饱尝军旅之苦,前些年头发就白了一半,近年来国势日下,名将凋零,淮北防务全落在他一人肩上,他又要防备夏人,又要应付朝廷诸事,结果剩下的另外一半头发就也跟着白了。
但他受雨淋日灸,一张面孔偏偏又晒得黢黑,与那一头白发极不相称。这会儿那张瘦削的脸上,盯着刘钦的两眼全无混沌,透着丝审慎的光,让刘钦不敢等闲视之。
他知道自己那点心思瞒不过他,更知道到了解定方这个位置和这把年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定不愿自己把建康的风卷到他的凤阳大营。因此听他当着众将直言问起,不便显露真意,当场直说自己要在他营里顺势赖着不走,只含糊道:“如何进止,还要禀明父皇以后再做打算。”
却不料解定方道:“江北毕竟局势险恶,夏人窥伺在旁,虎视眈眈,不日就要南犯。累卵之地,非栖鸾凤之所,殿下安危乃至重之事,臣不敢自专,下午时已上奏朝廷,具言此间情状,应当不日就有恩旨发来。”
刘钦一愣,不意被他将了一军,心下微觉不快。
但解定方想送走他也不那么容易,来的路上他已做好打算,今夜就修书一封禀明父皇,一是报安,二来托言在夏营中受了伤病,不堪奔波劳苦,请求在江北稍住些时日,料来他父皇不会不允。
他知道自己流落此间,太子之位久虚,朝廷中许多人活动了心思,他大哥更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他大哥刘缵的母族乃是南方大族,在此间经营有年,树大根深,按说原本远离中枢,在朝中使不上什么力,可恰逢朝廷南迁,他们乘此景运,摇身一变借着江南众士族之力就此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上辈子他大哥能顺利继位,实缘于此。
如今他空坐着储君之位,看似占了正统,其实只是个虚衔而已。
方才席间经由众将之口他已听出,眼下他大哥党羽已陆续入朝,把断各个要津,如今又正逢用人之际,他父皇为着江南民心,对这些人无不优待,可想而知往后他大哥在朝中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稳固。
他此时回去,便好似鸟进樊笼,鱼入罾网,再难有所伸展了。与其如此,不如暂在江北经营,以观时变。若能猎取些军功,日后回朝也能好办许多。
他这般想着,再看解定方那副假意忠诚款款的脸,好像当真对他的安危多有担忧似的,不免暗暗好笑,预想起日后明旨发来,这老头听说自己要留下不走时会露出的表情。
但他也不声张,更怕再说下去对方要纠缠不清,于是假意醉倒,在桌边摇晃几下,果然马上被人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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