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容与走上前来,见周章已经到了,惊讶过一瞬,却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同样俯身准备向刘钦跪地行礼,刘钦却上前两步,挽住他手,同样没让他跪下去。
他这动作自然而然,两人谁也没觉着如何。薛容与恭喜刘钦,刘钦笑着受了,看着他却想:全面开战,所费银钱无算,如何支撑,当真少不了他。无怪他不等明天早上,深夜便匆匆进宫,再晚片刻,恐怕我就要派人将他从被窝里薅出来了。
又想:以薛容与在军事上的见识,如何通过这一封捷报就想到此处?他背后定有高人出谋划策。
薛容与自从主政以来,因对朝臣有定升贬黜陟之权,所进行的改革,为着能顺利推行,在刘钦默许之下,也颇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势,如此大权在握,他在朝中威望自然也日甚一日,听说很有些大臣暗地里向他投效,今年新科士子,也有许多奉其为座主。不知薛容与这次进宫,是哪位幕后宾的主意。
他这念头只匆匆转过,面上丝毫不显,故意问:“逢时夤夜求见,不会只为向我贺喜而来吧?”
薛容与果然摇摇头,将同刚才周章所说大差不差的话奉上。见此,刘钦心里更确定了,眼下却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又转向周章,“茂澜,依你之见,夏人接下来作何打算,我该如何预备?”
周章答:“臣以为夏人已经有备,开封未易轻取,或可趁夏人大军调动之时,力图光复南阳!”
他答得很快,显然来的路上已经仔细思虑过。
进兵南阳是个稳扎稳打的法子,一来此处附近有数座城池还未落入夏人之手,在夏人大军开到时可作缓冲,二来此处正在两国交界,秦远志在荆襄的驻军易于呼应,东南的粮草也容易供应。
但当先收复此地,俟夏人大军一至,开封便再难取了,反而如果能先取开封,则南阳定然也入彀中。
若能收复开封,则大半个河南便已在握,刘钦不能不怦然心动,看向周章的神情便有些欲言又止。
他目露期待,好像希望周章再说些什么。周章何等聪明,又同他相识有年,自然明白,却只是道:“蒙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忠言事,以误陛下。”
“开封城高池深,城中又多粮谷,据兵部探得的消息,其城中粮草足可支两年有余。商丘既下,开封定然有备,各部兵马,只陆将军一支较近,仓卒间难有后援。以此一旅孤军,如何能克彼坚城?俟夏人援军一到,势必进退两难!”
他所言实在有理,刘钦反驳不得,不免大失所望。一旁,薛容与原本插不进话来,却忽然道:“陛下何不问问前线大将们的意见?朝廷毕竟相距过远,许多情形不能尽知,庙堂定策,恐怕未必……”
他没继续说下去,在场另外两人却均各自会意。周章微觉困惑,向薛容与看去一眼。
大势如此,谁来定策有什么差别?就是陆宁远今日在此,料他也绝不敢说出要收取开封的话来。
在他心里,薛容与实在不是为着讨好刘钦便什么话都要顺着他说的人,实不知他这样说是何用意。
再看刘钦,经他一劝,果然又生了几分侥幸,点点头道:“一会儿便修书前线,然后再定大计。只恨车马太迟,来回总要平白耽误几日,留的时间更少了。”
陆宁远会如何回复?这一刻,周章和刘钦心中同时升起这个问题。
周章心道:陆宁远非沽名钓誉、好大喜功之辈,料他不敢大言负国。刘钦却忽地想起陆宁远去凤阳赴任之前,不打招呼在他头顶摸的那一下,心中明白,只要他在去信里稍稍表露出想要当先收取开封之意,无论再难,恐怕陆宁远都要尽力一试。
刘钦想到那时,不由沉吟片刻。陆宁远很少说什么情话,有时又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爱他,对这爱刘钦已经见怪不怪、几乎可以泰然处之了,这突然的怜意却像是烧热的铁,不提防在他身上烫出个洞,将他从前到后、霍地洞穿了。
他竟敢!
那时候,陆宁远很快回神,带着几分难为情,补救般地抱了抱他,不让他看自己的脸。刘钦也从一瞬间的震惊当中回神,扳开陆宁远使劲一推,就将他推倒在床头边上。
陆宁远烫出的洞还在他身上,不住有风从他胸口当中丝丝缕缕地涌入,于是掩饰一般,这次他将比平时更加猛烈、更不留情的疾风骤雨布下,简直无温柔可言。
陆宁远却尽数全收,非但如此,还将两手从他背后紧紧环过,曲起的腿绞紧了他——就连那条病腿,也奋力贴在他身上,打着哆嗦、一下一下地使劲。那两只不肯片刻闭上、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陆宁远几乎没有吭声,却像是一道水浪,要将他席卷而去了。
那封信要如何写?刘钦在周章和薛容与的注视下回神,暗暗思忖着。信里可要透露自己心中真正所想?还是不做干扰,要陆宁远自己判断?
旁边,薛容与见兵事议论已罢,接下来就该算账了,打点起精神,又来奏事。刘钦也将心思一点点收回来,先不去想到底打哪里,转而落到摆在眼前的这一道难关上面。
然而这天晚上,在场三人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江北形势竟翻然一变,一日数警,连连告急,莫说是在南阳开封间抉择到底先把哪里收入囊中,今日还在高歌猛进的陆宁远,竟然也身陷险地,死生只在一念间!
第239章
“楚室亡囚,是何岁飘流吴国。追旧恨,避兵江上,潜身芦荻。父怨方酬魂未返,君恩欲报心犹赤。待从头,再踏越江山,兵方戢……”
赶上李太后大寿,这几日宫里搭起了戏台,每天总要唱上几个时辰。伶人拉长了音调,唱得咿咿呀呀,每一句都要拖上许久。刘钦下朝后便过来坐了,脸上几乎不见笑意,不知听去了多少。
此刻在他心里,实在揣着几件烫手至极的事,他面上却不肯显露一二,时不时跟随母亲的叫好,微笑着轻轻点一点头、品评几句,除去眼角的肌肉时不时轻轻跳动几下之外,几乎瞧不见什么异常。
“下官姓伍,名员,字子胥,楚国人也……”
李氏掩口惊讶道:“倒是出新的,以前从没听过。这是什么?”
刘钦没有马上回答,朱孝身后的弯下腰代他道:“启禀太后,这是《浣纱记》的第四出。”
李氏点点头,“伍子胥我倒是听过,死后被投江的那个么?”
朱孝答:“正是。”
李氏不爱读书,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听听戏文,这次为她做寿,刘钦便从宫外请了几个戏班子连唱了数日。
虽说大多数都是李氏早听得烂熟的,但换了宫外的人唱,总还是有几分新鲜。对刘钦的一片孝心,她毕竟还是受用,不意今日竟听见了曲以前从没听过的。她一时颇有几分兴趣,专心听曲之前,先看了刘钦一眼。
刘钦看着戏台,好像全神贯注,搁在桌上的左手却始终攥着。再看那张面孔,虽然平静,嘴角却抿得紧紧的,旁人未必看得出来什么,她这做母亲的却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刘钦的心思根本一点都不在此,别有事情让他烦心。
她虽然不在外朝,对天下事却也清楚一二。如今两国战事不顺,河南、山东两处作战均告不利,在四川的那个吴宗义,倒是拿得住,借着地利又一次顶住了,但其人已经好几年不曾入朝觐见。朝野之中早就有传言,说他已是要裂土称王,不知真假。
即便是真的,四川那地方,要割据只是一句话的事。虽然朝廷大可以另派几个大员过去,以为辖制,但如今对夏战事吃紧,谁也拿不准这样做了,会不会隳坏大局。若是引得吴宗义狗急跳墙,或是反而生了逆反之心,岂不平白便宜了夏人?
要是在曾图之后,再出一个献城献军以卖国投敌的大将,且不说天子的脸面往哪去搁,一旦四川失守,夏人马上便要顺流东下,那时天下事恐怕愈发不可收拾。
但李氏知道,最让刘钦忧心的还不是这个。
听说从十天之前,陆宁远就让人给围住了。具体的作战经过她并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何初时听说,还道前线是连战连捷,形势大好,再转过几天,就是一片愁云惨淡,坏消息纷至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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