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放在几株梅树的花枝间,打算挑选一枝折下,但马上想到,这样的一枝实在太小,送去建康时可能已经死了,于是想了一想,选中一棵连根挖起,放在一旁,倚马写起记述昨夜这场混战的军报。
一直到他把信纸放在马鞍上提笔写下最后一笔时,那道突如其来的感情仍在他的胸口当中激荡,他写不出来,也想不出那是什么,落笔时手轻轻抖着,似乎是被寒风吹的,又或许是因为右手伤后本来就使不上力。他的手让风吹得通红,还有一点皲裂流血,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写好信后,拿军中包裹伤口用的布条一圈一圈把梅树的根连土一起缠紧了,连军报一起发给刘钦。
信中,他既说了大破扎破天部的事,也写了翟广进驻鹅笼镇、邹元瀚不知所踪,但刘钦读来,只把它当捷报看待。看完信的最后,他视线一转,又看到了陆宁远送来的那一整树梅花。
在他读信的功夫,德叔没有一直抱着梅树,而是把它放在了石桌另一角,刘钦伸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去忙自己的事了。刘钦果然伸手过去,手指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朵花上逗了逗。
几只花瓣让他一拨,齐齐颤了一颤,却没有一片掉下来,回正了身体,仍抱在萼上。刘钦收回手,手指肚上好像被什么沾得湿了,带着微微的凉意,是花上结的露水。因为路程不算太远,送信的马匹又快,梅花开得还十分鲜妍,黄色的细蕊一簇一簇,每一绺都顶着朵小小的花药,显出几分可爱。
刘钦不是赏花之人,但这样一整株梅树连土一起横在桌上,实在有几分好笑。他于是笑了一笑,招手叫来仆从,吩咐几句,让从屋里取来纸笔。仆从抱了梅树离开,过了一会儿,将笔墨放在石桌上。
刘钦把人挥退,自己研着墨,心思转远了些。过得片刻,拉回思绪,蘸墨落笔,忽然门房来报,崔允信有要事求见。
第108章
崔允信匆匆走进来,正要往里去,不意却在小园中见到刘钦,忙停下施了一礼,转脚往刘钦这边来。
刘钦坐在石桌旁,刚刚搁下笔,桌上铺着一张纸,还是空白的。如今正是春寒料峭,院中没有什么美景可赏,一泓池水透着寒意,刘钦竟有如此闲情雅致,在小院中临水作书,崔允信不禁在心中称奇,把脚步放慢了点。
他确是有要事前来,所以才这样行色匆匆,但看刘钦如此,忽然觉着自己莽撞,走到石桌旁,先顿了一顿,才对刘钦道:“陆小将军用兵如神,一战而大破流贼,臣特来恭贺殿下!”
他刚走近时,刘钦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不是专为贺喜而来的,把信纸暂时收到一旁,命人进茶,指指椅子,让崔允信坐下。
崔允信没有直接说,他也就没有着急问,只道:“戡定此贼,也是国家社稷之福。”
崔允信没有辞让,腰一弯坐在石凳上,应道:“是、是。”
下人送来茶水点心,一一搁在桌上。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厨子都有些来头,待客用的茶点往往色香味无一不佳,但也往往不会有人吃。崔允信看了一眼,便没有动,但见刘钦拈起一块自顾吃起来,忙也拿了一块吃。
他无心关注点心是甜是咸,一面吃,一面听着屋后花园里的动静。那里叮叮当当,似乎在敲着什么,他想起进门前曾看到从太子府里正用车往外运土,咽下嘴里的东西问:“殿下府里好像是在动工?”
刘钦便知道他此来要说的事的确不急了,举起茶慢慢喝了一口,转过脸对他笑道:“这花园不合我意,近来正好有空,就翻修一下。”
他平日无事时并不常笑,尤其还笑得这样深,以至于在崔允信看来,似乎带了点危险之意,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崔允信心里暗暗咯噔了一下,明白此刻刘钦心里一定正藏着什么东西,但不会对自己说,他也无从猜测、无从揣摩,只觉着刘钦城府深密,下意识把刚刚跟在刘钦后面举起来的茶杯又搁回桌上。
这几个月来,他与刘钦走得很近,刘钦似乎十分倚靠他及他背后几乎从不直接出面的父亲,还有那些聚集在他身边,同为北人的勋贵旧臣子弟。有任何重要的消息,刘钦与他们往往都互相知会,刘钦在朝中有什么举动,他们也不遗余力地配合。
他是其中与刘钦离着最近的一个,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这样认为。旁人羡慕他,他也为此颇感自得,但同时总是隐隐有一种感觉,比起亲近,在面对着刘钦时,他感到的倒更多是种惧怕。并不是因为刘钦身居高位,而是因为他心中真正想着什么,崔允信知道自己并不当真清楚。
但他愈是惧怕,就愈是放心,也愈发坚定。刘钦如果是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酒囊饭袋,那他们这些人跟他一起搅进这乱局当中,怕是真嫌自己命长了。
他收回思绪,见刘钦还在喝茶,干干问道:“听动静,是要把整个园子都大翻一遍罢?”
“嗯。”刘钦向后院方向看去一眼,就收回视线落在别处,看着颇为随意,“估计还要两个月才能竣工吧。”
崔允信坐不住了,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对刘钦道:“殿下,有一句话,由臣来说或许不合适,但臣私心不能不为殿下考虑……”
刘钦正色道:“你说。”
崔允信本来颇难开口,但看刘钦显露出这样郑重的神态,想父亲交待的这些话句句都是在为刘钦考虑,没有半点私心,也就觉着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了,顿了一顿,坦诚道:“小陆将军一举击破扎破天部,于殿下、于朝廷都是一桩大喜事。流贼虽有多股,但大多不成气候,都是些山里的响马而已,真正为朝廷所忌惮的,一个是这扎破天,另一个就是那翟广。”
刘钦听到翟广之名,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勾了一勾。就听崔允信继续道:“如今扎破天部被破,剩下的翟广部独木难支,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黄州府那边的具体情况,但想来是胜局已定,剩下的便是追亡逐北、乘胜追击而已。”
刘钦截断道:“翟广进入坚城,夺回家眷,已不再受制于我。况且扎破天本人虽已就缚,其部众未必就作鸟兽散,毕竟是万余人的大军,哪怕十个人里留下一个,投了翟广,也棘手得很。”
“邹元瀚所辖官军也被打散了,至于从黄州府外调去的官兵,推算时日恐怕也不会马上能到,其实他陆靖方自己也成一根独木了,恐怕不好这样乐观,只看过几天的军报如何了。”
崔允信听他说得严峻,并不很以为然。在他看来,陆宁远既然能破一路,就能破第二路,只是时间早晚、损失大小的问题。对于黄州府的情况,因远离京城,消息真假难辨,这些天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流贼已经被破了、大军马上就要凯旋的,有说官军被打得四散、流贼就要逃往省外了的,鹅笼镇这样一座小城,在这些天传来的消息里更是几经易手,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信哪一个。但既然陆宁远的捷报送来,那便坐实前方是打了胜仗,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不在战场上面了。
他向前倾了倾身,同刘钦离着更近了些,低声道:“臣父令臣向殿下进此一言:既然流寇已在股掌,最好不要一下子就收拾干净,留一点慢慢打,于殿下有利无害……”
刘钦一转眼看向他。
他这眼颇含威势,引得崔允信一惊,但马上刘钦眨了下眼睛,将那陡然出现的锐利神色掩了下去。崔允信顿了顿,实在不知道刘钦心里是怎么想的,半晌才试探着又道:“这几年邹元瀚在外,几次都有机会能灭流寇,就是翟广拿不下来,扎破天总也跑不了他。但剿贼一剿经年,是为了什么?”
刘钦搁下杯子,“他是想要养寇自重!他拖得越久,自己也就越发壮大,朝廷就越离不开他。”
崔允信见他并非不知,心中大定,忙接着道:“正是、正是!现在老邹已经完了,小陆将军正好出一头地。殿下不妨致书给他,要他不要急着去打翟广,该放过时放他一马,只要翟广不死,朝廷就还要增兵,那时候小陆将军手底下还会只有区区三千人么?他拥重兵在外,殿下便可安居于内了,岂怕小人攻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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