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看似是终于成功,了却了一桩心愿,也报了他那从上一世带来的仇,可尘埃从来不曾落定,他长舒一口气的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不得不直面眼前的难解之局。
怎么办?
他借着宫变得了监国之位,但他父皇一定不甘心就此放权,一定千方百计想要做回真正的一国之主,他会如何做?会不会暗中联络大臣,也发动一次兵变,重掌大位?
驻扎在城外的辟英军队、京营军队,和城里的禁军,是否真能忠诚于他,若有人煽风点火,这里面的某一支或者几支,会不会有所响应?
夏人对他国内情况是否清楚,要是知道他们现在这般动荡,会不会趁火打劫,趁此时大举南侵?之前说好的和约还做不做数?
现在京外的一众大将,尤其是解定方,他对自己监国之事如何看待?他要是不肯承认自己,打着勤王的名号,兵锋南指,自己该如何应对?现在东南的各省长官,会有何动向?
送走周章之后,刘钦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眼下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情太多,哪一样都比同周章的爱恨更牵动他的心神。
几天之内,他见了无数人,听取意见、商量对策,这个过程之中,还在暗中甄别着、判断着、筛选着,看谁是自己人,谁能为他所用,谁虽然不曾同他交好、却是可用之人,谁名为投顺却其实包藏奸心,谁出言慷慨却内怀狡诈。
马上便有向他劝进的人。这当中有墙头草,看他势大、而刘缵已经身死,便忙不迭向他示好,固位而希宠;有真心支持他的人,想要让他早正大位;有原本同他并无交情,现在却想要借劝进之功讨他欢心,以便从此青云直上的投机者;有想要尽快促成同夏人的和约,因此希望刘崇早日传位于他的主和派。
刘钦一团和气地一一应对过去,却冷眼看着每一个人,在心中暗暗臧否着人物。他已不同于少年时候,对着人时既要看其阳,也要识其阴,看人不用眼,听言不用耳,谁人心里想着什么,他都要一一摸清。
他同人商讨几次,自己也关起门来想了很久,终于不得不承认,以现在的形势,尽管不愿,还是要对夏人低头。
他向夏人写了一封措辞谦卑的信,解释夏使被杀是逆贼刘缵所为,他为了阻止自己以太子之位继统,便想出这个毒计,想要以此破坏两国议和,也避免父皇传位给自己。又向夏人厚赠礼物示好,向他们表达自己这新主政的监国太子的善意,保证雍国对议和的态度一如之前。
为了稳住夏人,也为他自己,刘钦故意放出夏人震怒的消息,软刀子逼迫刘崇尽快退位。刘崇很是挣扎了一阵,但没能成功,终于颁下退位诏书,同意退居深宫,为太上皇,颐养天年。
他虽然答应退位,刘钦的登基大典却迟迟没有举行,他还要观望夏人和江北诸军动向。
大约是之前他给解定方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又或许是解定方老成谋国,不愿在胡氛正亟时做萧墙之斗,又或者是他新败于夏人之后,元气大伤,没有与他相抗的底气,纵然再如何不愿也只能蛰伏,还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解定方没有为他送来贺表,但暂时也没有异动,不像是要移兵南下的样子,让刘钦稍稍松了口气。
而夏人那边,于他们而言,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趁机南下,哪怕不能收取建康,也足能饱掠飏归,大发横财。平心而论,如果刘钦是他们,也一定会这样做。可出乎意料的是,在刘钦把锅推给刘缵一人,又告知他们刘崇已经退位的消息之后,夏人的态度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强硬,反而答应了议和。
就这样,悬而未决近半年之久的和议终于达成,夏人兵锋竟然稍退,让刘钦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按他上一世的记忆,不出一个月,他们那个现如今正亲统大军窥伺大江的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就要病逝军中。这位夏国的无冕之帝、真正的掌权人,是否现在就已病势缠绵、力不从心,之所以这样简单就答应议和,是因为他已自知不起,也想借暂时的议和而在自己死后保此全军全身而退?
他揣摩不出,也难知道具体缘由,但无论如何,总是上天助他,于是一面紧盯着夏人动向,一面筹备登基大典。现在他为一时之计,务求宁静无事,但等他总揽乾纲、独运威福之后,便要开始着手廓清朝野浊氛了。
在登基大典前夜,陆宁远求见于他。
陆宁远让他连擢数等,已经不再是之前芝麻大点的副守备,每两日一次的朝会都要出席,因此这些天两人倒是时常相见,但再没有私下见过面。刘钦仍住在太子府,没有搬进宫,陆宁远却每天住在军营里面,没有再回到他原本在太子府里的住处。
他这次回来,便见门口护卫格外森严,异于往日,大门内外来来往往的人极多,不住有人从他旁边过去,他想要照常进门,却被门口卫兵拦住,说要先为他通报,才能放行。陆宁远呆了一呆,但其实早有预料,便站着没动,下意识地垂下眼睛,心事重重地看着门槛上的一小块缺口。
那里之前还是好好的,现在居然被人生生踏破一块。
门内,听说陆宁远求见的消息,刘钦也顿了顿手上的事。不同于听见周章时的反应,他听见陆宁远的名字,不是感到心里一阴,好像一抹薄云暂时遮住了天,而更像是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来,穿过他的脊背,在他后心轻轻一碰。
他抿了一下嘴,不是觉着不快,但也并不欢欣,心里只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异样,不觉在椅子间换了个姿势。他很快定神,想陆宁远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再过片刻他就要入宫,现在刚好就快要交代完明天的事,想了一想,把所有人请出去,单让陆宁远一个进到会客的花厅当中等待。
他做完最后几件事情,抬脚往花厅走,在短短的一路上思绪走了很远,但当他站在门口时,却又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么。在推开门前,下意识地,他理了理身上衣服,舒展肩背、微微扬起了头,然后推门进去,陆宁远正埋头看着茶杯,闻声猛地抬头向他看来。
他霍地从椅子间站起,往前迎了一小步。刘钦拿视线在他脸上匆匆一扫,便看向别处,在一把椅子间坐下,没让陆宁远也坐。他不开口,陆宁远也想不到坐回去,呆呆地站在原处,两手摊在身侧,也不说话,好像还没回神。
于是刘钦先问:“你要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陆宁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递给他,“这个是军中伤药,殿下曾经用过的,治疗外伤效果很好。家里也有,我怕殿下找不见,所以……过来送药。”
他好像已经感觉到刘钦对他的疏离,对他的称呼又变得恭恭敬敬,只是现在距离宫变那日已经过了半个月,刘钦小腿上的伤口已经快要长好,现在送药未免太迟。
刘钦却没揭破,偏一偏头,示意他放在旁边桌上就行。陆宁远却好像无法会意,仍举着手等他亲手接过。
这是一个陷阱。刘钦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陆宁远,看了一阵,然后朝他伸出了手。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失职的猎人,任猎物自投罗网,也不敢收起绳子。刘钦的手碰到药膏,稳稳接过,又把它从陆宁远手中抽出,陆宁远只是将手往前一送,手指肚在刘钦的指头尖上轻轻一扫,就松开了手。
因为太轻,刘钦甚至不知道他的手是冷是热,估计陆宁远也是一般。他把药膏搁在旁边桌上,坐直身体,两手轻轻扣在一起,问:“京营当中最近有什么异动?”
陆宁远把京营防务具体如何报告给他,刘钦又问了几个颇具危险的人,陆宁远一一作答。就这样,刘钦问什么,陆宁远就答什么,两人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比起公事公办,或许还要再多几分冷淡。
刘钦确认完京营情况,放下心来,想想又道:“听说你这几天都宿在营里,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皇宫西南有一处宅子不错,最近刚好空了出来,好像装潢不错,上朝也近,你以后就住那里吧。”
他还未登基,一出手便送了陆宁远一处宅邸,可陆宁远睁了睁眼睛,全没有半点开心之色,非但没有,看着简直有点伤心。
其实像他这般一贯少有表情的人,这等微妙情绪旁人如何能看得出来?可刘钦偏偏就能,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敏锐还是眼力太好,总之此时他非但知道陆宁远正在伤心,还知道他不情不愿,而且马上就要提出反对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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