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愣了一愣,“嗒”一声把筷子搁在案上,“见,为什么不见?让他进来。”
没错,他刚打了一场胜仗,而且是一场扬眉吐气的大胜仗,足以一洗被夏人区区一支孤军围困两个多月、无论军民全都死伤无数的屈辱,但他胜得不痛快,很不痛快。庆功宴还未摆,他不想在这时生事,但周章主动送上门来,他也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过了一阵,门“吱呀”一声开了,亲卫推开了门,周章从后面进来,朝他打个眼色。亲卫看向刘钦,见他微微颔首,便从后面带上了门,留他们两个人在屋里。
周章已脱下先前出城时穿的箭衣薄甲,换了一身平日里穿的石青色宽袖直裰,腰间系一条棉布带子,脚下蹬着双寻常市井百姓惯穿的白底黑帮的布鞋,神情疲惫,眼底有淡淡的青影,看来从回城后还没休息过,又或许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左支右绌、心力交瘁。但即使这样,脚下鞋子仍是一尘不染,就连鞋帮处都不沾泥土,衣袖处也整整齐齐,没有半片褶皱。
刘钦看着他进来,却故意不说话,也不问他是什么事,等他自己开口。
他不说话,周章就有些犯难。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纵然他不开口,也少有冷场的时候,刘钦总是兴致勃勃地挑起各种话题,连珠炮似的射过来,迫得他不得不接话。现在刘钦不主动,他反倒一时不知道该从哪说起才显自然。
他这次来,心里怀着些愧疚,因此愈发抹不下面子。刘钦也知道这一点,故意为之的沉默当中,其实是带着些恶意的。这恶意太过明显,非但他自己,就连对面的周章也心知肚明。
周章抿一抿嘴,但毕竟自己有负于他在先,只得对这恶意装作浑然不觉,站在门口道:“我来向你请罪。”
“等一等,你这请罪是对着谁?”刘钦坐在原处不动,抬手打断了他,“要是对着太子,你应当是上一封公文,把前因后果好好解释一番,除了呈递给我,还要抄送一份给朝廷,然后再向陛下请罪。不然像你这样的朝廷大员,升迁贬黜都不是我能措手的,找我也没有什么用。”
“要不是对着太子,只是对我……”他忽然向椅背上一靠,做出一副放松的姿态,“何必故意站在门口不进来?”
周章顿了一顿,依言上前,却不离他太近,“过后我定会修书向朝廷引愆求去,只是想先向你道歉,或许你若愿意听我解释……”
他默然一阵,随后抬头直视着刘钦,恳切道:“今晨我并非有意失期,让你独对夏人。我带兵进到林中,因为树木太密,行岔了路,无意中到了另外一处埋伏下,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听到远处交战声音响起才觉出不对,虽然当时便循声赶往,但已经迟了。”
“此事是我失职,愿以军法从事,无需朝议复核,免得拖延不下。让你身涉险境,也很对你不起……你心里要是怨我,也是应有之义,随便你如何处置于我,于公于私,我都全无怨言。只是区区私衷,这一点歉意望你收下。”
说完撩起袍角,竟然双膝一弯,就这么对着刘钦直身跪下,伏在地上郑而重之地对他行了一个大礼,弯腰伏到最深处,额头在交叠起来的手上磕了一下。
他慢慢起身,还没抬眼,就听前面响起一道粗砺的摩擦声,是椅子在地上忽然滑出一下而发出的声响,又短促、又尖锐,在这会儿静悄悄的屋内听得格外刺耳。
刘钦脸色一白,即使打定主意要八风不动,安坐如山,但谁知还没过片刻,为着周章这几句话、一叩首,心中便翻江倒海,几乎便难以自制。
他不明白,周章怎么能面不改色地、以这样一副作态,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呢?难道他记错了,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在一起过,现在只是两个同朝为官的陌路人?他心里正想着什么?他明知道这些年自己,明知道自己对他……
他忽然推开椅子站起来,甚至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苍白的脸上泛起怒意,甚至还有几分狼狈,脱口问道:“你就这么对我道歉?”
周章没有站起来,仍跪在地上,摇一摇头,神情真挚得好像一把刀子,“事情已经发生,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但这些话必须说给你知道,你若不想接受,只当成是解释便是。”
刘钦几步越过桌子到他面前,半跪下去在他肩上使劲一搡,一把把他推到身后墙上,下一刻已按着他肩膀压过去,逼到他面前问:“你想杀我,是不是?你奉了我大哥的令?”
周章愕然一怔,随后睁大了眼,在这一刻,脸上同样血色尽褪,心中震骇莫名。他震惊于刘钦怎么会认为自己的亲生兄长会对他痛下毒手,但更震惊于他竟然觉着自己是故意要杀他的——刘钦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怎么会这样想他?
大半年未见,刘钦许多地方都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可只有这一瞬间,让他感到他不仅仅是有所不同,简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在面前这个躯壳之下,换了一个他全然陌生的灵魂……刘钦竟然觉着他想杀他!
周章觉着荒诞,觉着难以置信,更在胸口当中觉出一道从没感受过的刺痛,“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我怎么会、怎么会想杀你……”
他怔怔地说出这一句,出口时才发觉声音忽然嘶哑了,回过些神,看刘钦近在咫尺的面孔上满是厉色,惊觉他这幅作态绝不是有意为之,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刚才问出的话竟是他心中真正所想,心中之惊讶实难言说。
是他做了什么,还是刘钦以为他做了什么,让他产生了这般念头……又或者是,刘钦在夏营当中这几个月都经历了什么事,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明明重见多日,原本应该有那么多机会,可是为什么他直到今日竟然还一无所知?
这样想着,他神情不觉变了一些,刘钦瞧见,怔了一下,好像也回过些神,刚才的满面厉色稍稍敛了,按在他肩头的手也轻了几分。
见他如此,周章愈发定了定神,这才觉出肩膀上的疼来,但是面上丝毫不露异样,温言向他解释:“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难以取信于人,但我今早确是迷路。城里需要留人守卫,我担忧自己出城后城防太过空虚,为夏人所乘,于是留下了守城多日、对城中情况更了解的本地守军,只带了从建康同我一道北上的羽林和一些民兵。”
他慢慢抬手,一只手轻轻抚在刘钦背上,口中继续说着,“但民兵没有马,我急于赶路,又自负记心不错,前去设伏时便没带他们,却没想到进到林子里后往四面一看,哪里都是一样,饶过几条小路之后就不慎混淆了,这才弄错地点。”
“此事罪责在我,我今日行事疏于考虑,乖谬极多,险些铸成大错。不敢求你谅解,但请你相信,我绝不是有意为之,更与……与衡阳王全无关系。”
“他是你的兄长,血脉相连,你出事之后他也十分关心,在众人面前提起你时还曾几次泪下。你已经脱离了虎狼之地,回到大雍了,这里没有人再想害你,你……你不要害怕。”
说着,他像安抚年少时候装作害怕打雷,夜里跑到他房间中故意钻他被窝的刘钦一样,在他背后轻轻摸了摸,想让他平静下来。
刘钦却不买账,挣开他,冷笑一声道:“‘全无关系’?你不知道罢,我这次回援,半路上就遭遇了夏人伏兵,专等在路上截杀我。报信的人就是你这次带来的一个羽林。他因为心中愧疚,告密以后,又设法从夏营脱身,找到我,把前因后果全都说了。你猜怎么,让他这么干的人,就是你口里那个好哥哥!”
周章闻言愣了好大一阵,随后摇一摇头,“那般规模的军马调动,夏人不可能不有所察觉,沿路设伏原也是意中之事。况且若有羽林真是卧底,他告密之后也绝不会再回来,岂有先做出背叛之事然后马上又良心发现,对苦主和盘托出的?”
刘钦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过会儿忽然松开手,收起了脸上表情,肩膀也落下去,脱力般地道:“你说没有,那便没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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