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的时间里,陆宁远因为伤重不耐奔波,一直在宁武休养,刘钦除去最开始去探望的那次之外,后来从建康又去过一次。
建康毕竟不比开封,从建康到宁武,纵然是轻骑快马也要走上半个多月,一来一回,时日更加无算。
天下初定,国家多事,刘钦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可又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宁可焚膏继晷,力排万难也又跑了一趟。
陆宁远的军队和麾下部将,几月间陆陆续续都调动了出去,分守四方,刘钦却特意将李椹、张大龙二人留在他身边。
可韩玉等人送来的密报中写,陆宁远时常仍一个人发呆,纵然他在一封封来信中表现得一切如常,刘钦也不敢大意,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两个人彼此见到,俱都吓了一跳。
陆宁远吃惊,是因为刘钦为着给他惊喜,快马加鞭,比原定的时间提前了半日到达,陆宁远浑没想到他会在此时从天而降。
刘钦吃惊,则是陆宁远比上次分别时还要更瘦,坐在宽大的轮椅里面,衣服空荡荡的像是挂在身上。
刘钦收回思绪,继续道:“你比上次我见你的那时候结实多了。”
他直言此时“安心”,那之前大半年里便是多有不安,陆宁远闻言一时有些无措,“你上次见我,我卧床太久,刚能起身,所以消瘦……你别担心,往后还会慢慢恢复的。”
刘钦点点头,又道:“可惜最难捱的那阵我没陪你太久,都是你自己一个人撑过来的,很辛苦罢?”
陆宁远喉结滚滚,“没关系的,只是有一些疼……况且你每天都给我来信的。”
陆宁远说得轻描淡写,刘钦却清楚他那时候的伤势,绝不是“有一些疼”能糊弄过去的,不然他那样雄健的一个人,也不至一度形销骨立,望之让人心惊。
“现在总算是在你身边了,”刘钦状似寻常地道:“有什么事都要和我说。”
陆宁远应:“嗯。”却没有当真说些什么的意思,只是问:“我这样抱着你,热么?”
刘钦自然答不热。于是陆宁远把他抱得更紧,长长出了一口气。
过一会儿他又问:“同夏国商议的划地之事怎么样了?”
夏人北退之后,于雍国而言,上计自然是追亡逐北,一举扫平漠北,永除边患,但于此时的国力而言,实在力有不逮。之前的全面决战,乃是举全国之力,民力已竭,当务之急乃是休养生息,实不宜再动刀兵。
而于夏国而言,损兵折将,士气大溃,情形只有更坏,短时间内自然也要蕃息六畜,无意再战。于是两国重新订盟,约定疆界。陆宁远所问便是此事。
刘钦想了想,微微一笑,“你不问我,我也正要和你说。你正在养伤,本来不该再拿国事相扰,但此事说来还非得你操心不可。”
“文臣不通兵事,折冲樽俎间,恐怕再闹出宋徽宗时赎买燕云却不得其要地,锁钥仍在辽人手里,自己还沾沾自喜的笑话。别人我不放心,还得你亲自把一把关。”
“是。”陆宁远应声道:“我一定小心计议。”
刘钦又道:“有你坐镇,料他们也不敢把口开得太大。”
陆宁远这次没应声,却知道刘钦在夸奖他,拿下巴在他头顶蹭了一蹭。
刘钦这才安心睡下。
之后一个月的时间,陆宁远一面屡遭弹劾,一面忙于此事。
因为夏人未息南下之心,刘钦也阴怀北进之意,对九边要地,两国各有主张,约定疆界时,一城一地都争夺得格外厉害,都想将险隘据为己有,好在日后进兵。
两国使者中间一度争红了脸,放出话要再启刀兵,但因两国实在都不想再战,最后只能又重新回到桌案前。
陆宁远不善口舌,打起嘴仗自然吃亏,可是谈不拢时,哪边拾起了动兵的话头,他稍一出言,夏使气势就难免先短上三分,说话间也硬气不起来。
几人私下里嘀咕时,讨论起明日的话术,往往热火朝天,但一提起陆宁远,便马上相对无言。
书桌前争来争去,说到底还是看桌子底下谁的拳头更大,这瘟神还活着,他们说破天去,到最后怕也是徒费口舌。
“听说他之前失足从山上掉下来了,可惜命大没死。不然……”
几人互相瞧瞧,知道是在雍国地界,默契地没有再说下去。
陆宁远不知夏人是如何编排他的,摇着轮椅终日奔忙,身体反而一日好过一日。刘钦不管多忙,每天傍晚都要和他一起复健,眼看着陆宁远走路走得越来越稳当,心中不免也跟着轻快起来。
时至今日,他还始终记挂着陆宁远在宁武时,半梦半醒间所说的那句“我不重要了”,非要把这件让别人去做其实也一样的事情交给他做,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迁都之前,许多陆宁远的旧部向朝廷告假,想去宁武探望于他,刘钦后来也错开时间,一一准假了。让那些恭维、仰慕、敬重的话轮番浇灌半年,不知陆宁远是否有所转念,知道他自己活在世上,其实举足轻重,根本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
到了夜里,刘钦挑灯处置前朝事务,陆宁远在后面给他擦着刚洗过的头发。
他擦得仔细,总要一绺一绺擦过两遍,等擦完了,自己的头发也半干了,再换成刘钦给他擦,一边擦,一边间或闲聊两句。两人从一开始就聚少离多,像这样厮守的时候倒是少有。
刘钦把用过的布巾搁在旁边,取来柄木梳,给陆宁远慢慢梳着,“你说寻常人家的夫妻,就是这样吧。”
陆宁远少小离家,哪里知道寻常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听了这话,却也难免身上一热,点一点头,好半天才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总是害你熬夜,明天我自己复健就可以了。”
“不想我去?”刘钦把手搭在他肩上,低头过去同他凑近了,再问:“当真不想?”
他凑得这样近,便好像邀请,陆宁远哪里能不亲过去,同他唇齿纠缠好一阵,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想的。”
又道:“我看见你……就觉着身上多了许多力气。”
他不常说话,可一说出口便格外直白。刘钦先是一愣,随后莞尔,“那我更要天天去了。”
“你还有这么多事情处置。”
“换成是你,我复健时,你会陪在旁边么?”
陆宁远点头。
刘钦在他肩头一捏,转身去了床上,“咱们两个又有什么不同?换成我也是一样的。”
陆宁远一怔,随后替他把批过的奏章归拢到一起,也走到床边。
这几步远,陆宁远已经不再需要轮椅。刘钦看着他走近,心中却明白,他自己这样说可以,但他与陆宁远一君一臣,哪里能真正一样?
他当真奋起天子一怒时,要摧垮多少东西,已有前车之鉴,陆宁远如何抵挡得住?往后他若不以十分的自制相对,以君爱臣,又会是什么下场?
“今年入冬之前,找个时间,我和你一起去大同祭奠武襄王吧。”
陆宁远刚坐在床上,正要掀开被子,闻言顿住,“怎么忽然……”
武襄王正是陆宁远父亲陆元谅。
当日陆元谅自尽,刘崇应当是也明白自己中了敌国反间之计,这个比年来为国宣劳的大将是蒙冤而死,因此朝廷定谥,便给了一个肃愍的谥号。
在国遭忧曰愍,使民悲伤曰愍。刘崇刚开始未赐陆元谅任何谥号,在仓皇南渡之后,却肯给陆元谅此谥,大约是心中失悔,有自承为政有失之意,却不便明言,不下罪己诏,只好在这种地方做做文章。
后来刘钦继位,既为了振奋朝野北伐抗敌之心,也为了给陆宁远一家补上迟来多年的一个公道,便给陆元谅改谥。
因着刘崇尚在,刘钦不能直言父皇之过,自然不能赐陆元谅武人第一档的谥号,思来想去,便赐谥“武襄”。
再后来陆宁远克定祸乱,为他一统天下,功勋尤著,刘钦便又追赠陆元谅为郡王,以酬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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