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岑鸾不上心,便把皇帝要来的消息透漏给他,想要吓他一吓。谁知岑鸾的反应比管家还大,一双眼睛马上瞪得溜圆,大叫道:“什么?那狗——”
他竟是脱口而出,不知私下里同别人说过多少次了。岑士瑜没等他说完便沉下脸打断了他,问:“逆子,你要说什么?”
岑鸾自己也知道说漏了嘴,反应过来之后马上噤声,恨恨道:“他如何敢来咱家?”
无怪他听见刘钦,便如此愤恨。当初刘钦砍断他两根手指,害他终生都有残疾,若当时刘钦就是皇帝倒罢了,他让皇帝砍了,那也说不出什么。可那时刘钦只是太子,在砍他手指那会儿更是连太子都不是,于他看来,不过就是一个风尘中人罢了,竟敢如此待他,简直岂有此理。
纵然后来刘钦身份揭破,可是第一印象如此,岑鸾始终咽不下这一口气,哪怕后面被父亲押着登门道歉、刘钦即位之后也许给他高官,他也不念其好,始终意不能平。
现在他已经暗地里受太上皇的倚重,正愁没有投名状纳,刘钦在这个时候来他府上,岂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么?
他想自己大约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一会儿必须马上通知众人早做准备,脸上不禁现出兴奋之色。岑士瑜见了,顿感不妙,问他不说,索性下了禁足令,让他这三天哪也不许去。
岑鸾自然不理会他。岑府家丁知道老爷最疼儿子,别看现在吹胡子瞪眼,实则过不一会儿就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要是较真,真对岑鸾严加看管,不许他出门一步,过后非但岑鸾记恨他,在岑士瑜那也落不下好。
果然当天晚上,岑鸾就自己跑了出去,岑士瑜照旧叹一口气,但也没有怎么当一回事。
他明白岑鸾一直心里有气,别说岑鸾,就是他,有时看到儿子缺的那两根手指,也要喟然一叹。岑鸾憋一股气想要做出番事业给他看的心思,他更是明镜一般,既恼他终究不成器,又有几分天底下所有做父母的欣慰之情。有这等心志,总比整日混吃等死要强。
第二天早饭时岑鸾已经回来了,还老老实实地同他一起用饭,一副乖巧模样。岑士瑜掀起眼皮看看他,想这小子心再大总抓不破天去,翻不起什么浪花。就算翻起来了,也有他兜着,哪怕闯下大祸,别人还能把他如何?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迟早要和刘钦翻脸,那也没必要顾虑太多,汤匙在碗中一搅,抚抚胡子,什么也没有问。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不问,到底葬送了岑鸾,葬送了他,也葬送了他岑氏阖府。
第172章
三天很快过去,转眼便是岑士瑜的六十大寿。
城中形势波谲云诡,但大寿之日,岑士瑜一身红衣,头发整整齐齐扎在一起,冠上还嵌了一颗明珠,毕竟显出几分喜气洋洋。
这一天从早上起便陆续有宾客到场,岑府的大门打开,迎接八方来客。客人们也无不是一身华服锦衣,在岑府门口下车,命随侍的仆人送上贺礼,再由岑府的管家接过。无论是多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从始至终却都不经主人和客人的手。
大多数时候,管家接过贺礼,接过礼单,转手就递给旁边更低一级的小厮,笑眯眯说几句恭维话,就把人迎进府里。偶尔来了能让岑士瑜看进眼里的人物,他本人则会亲自来到府门外,宾主间互相说些酥酥麻麻的客气话,再相携着一道进去。
往常李章甫也在这些人当中,可是今天例外。
他到得不算晚,可是比他来得早的人太多,因为每人都有车架、仆从,所以岑府外远隔着三四条街的地方便开始被堵得水泄不通。有些到得早的,主人已经进去,仆人街想将车架暂时移出来,可街道太窄,与想进去的人相住,谁也不让谁,时间长了,便生了口角。
虽然因为岑士瑜过寿,旁人怕得罪了他,不敢多事,只吵上两句,在旁人劝导下往往过不多久就息事宁人,自己默默地想办法通过,但次数一多,众人难免心烦意乱。
李章甫本就忐忑,在岑府外面平白耽搁了将近一个时辰,更是频频唉声叹气,不住地掀开车帘看外面情形。其实他要是下车步行,用不多久也就走到了,可是他自恃身份,在这么多品级比自己更低的同僚面前,是无法安步当车的。
况且他年纪较众人为大,路上那么多比他年轻的,相比之下他们才更应该下车走动,把道路让出来。这么想着,他便只有坐在车里,焦苦地等待起来。
但于今天的他而言,其实还一直不到反而更好。等到一个半时辰之后,他终于在岑府下车,非但岑士瑜不来迎他,就连门口的管家也鼻孔朝天,见到他后,阴阳怪气地叫上一句,“呦,原来是李大人”,就算迎过他了,然后把他的礼物一收,侧身将门口一让,一副爱进不进的架势,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真让他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李章甫仍在等待,忽然听见身后起了骚动。
对于今天的情形而言,起骚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李章甫已经见了很多,一听就知道是有人抢路,起了争执,见怪不怪,本来没有留意,过了好一阵子,才发觉这次的骚动和之前不同。
之前有人抢路,除非车帘掀开后发现彼此品级差距太大,不然两边总要互相骂上一阵,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这次却没人吵嚷,从最后面的车架开始,所有人都默默地分出一条路出来,给中间的车架通过。有些人避无可避,恨不能驱赶着车夫把车架给驶到墙上,一时让不出路来,就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李章甫离得稍远,很长时间都不明所以,过了一阵子,中间那辆车架离着近了,他那双昏花的老眼才看清在车架前后护卫的都是宫中羽林,心里一惊,忙下车叩拜。
下车之后他才发觉,旁人早已走出车架伏在地上行礼,他一面在心里怪罪别人不提醒他,一面暗忖:早有传闻说岑元亨大寿,皇帝要亲临祝贺,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消息从三天前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传出,一开始李章甫自然是不信的,但架不住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众臣都在讨论,有人悄悄向岑士瑜确认过真假,岑士瑜只抚须微笑不语,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但这幅作态和承认也没有区别。
李章甫心里一时又酸又嫉,又担心自己为了刘钦得罪岑士瑜后,刘钦转头就又和岑士瑜好上了,把自己不尴不尬地晾在原地。一直到他挪过车架,伏在地上等最后一个羽林在自己身前走过,都没有能回过神来。
而另一边,刘钦已经到了岑府。他今天身着常服,笑语晏晏,眉梢眼底带着点笑,看着也带几分喜气。他同旁人一样,也给岑士瑜送上了礼,岑士瑜迎到门口,厉着脸打掉管家伸过去的不知轻重的手,自己笑吟吟地接过,一手提着礼物,一手伸到前面,恭恭敬敬地引着刘钦往院子里走。
不管君臣二人实际关系如何,今日大寿,天下人面前,彼此面子上总要做足。
岑士瑜知道刘钦要来,早给他备下了主位,亲自安顿好刘钦之后,便留在席间,不再亲迎其他宾客。只是他人不离开,却不耽搁对管家暗中连打眼色。
管家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人,不消他说话便明白他的心思,点点头便下去了,偷偷拆开刘钦的贺礼,见不是什么人头兵器等物,而是颗玉石雕琢的寿桃,虽然无甚新意,一看便没用心思,但看玉料便知价值不菲,也足能说得过去。
他回到席间,对岑士瑜点了点头,岑士瑜放下心来,脸上笑容这才露出几分真意。
岑鸾也早早便到场了,在刘钦面前,他不像私下里那般露出不加掩饰的愤恨之色,反而甚是乖巧。宴席开始之后,被岑士瑜托着背向刘钦敬酒时,他神情也指摘不出错处,恭谨当中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羞涩,看着颇惹人喜爱。
刘钦垂眼看了看他捧着杯子的少了两根手指的左手,向着他淡淡一笑。
因为他本来就带着几分笑意,因此这一笑可说是转瞬即逝,除了岑鸾外谁也没有看清。岑鸾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把脸一沉,随即又赶紧恢复如常。
刘钦像是没看见,又像已经瞧见了,又是一笑,饮了他敬的酒,说上几句劝勉的话,便将他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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