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很快,脚步却有些不稳,两手在袖子里面互相扶住了,脊背挺得笔直。刘钦在后面看着他,拿起手边的残茶,宫人忙来添水,他摇摇头,举起喝干了,起身往后宫去。
早在半日前,他刚回宫的时候就该去拜见父母,耽搁到现在已是晚了。若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如此失礼,就是刘崇当时不责备他,事后搞不好也会授人以柄,他还不知要如何头痛不安、再想法善后,现在却只是简单告罪过几句,刘崇便马上体谅道:“皇儿公务繁忙,有这份孝心便很好了。”
李氏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问了刘钦冬狩时候的事,一家人边吃边聊片刻,李氏忽然将话头转到朱孝身上。
“你那个御林军统领,听说近来为他说媒的人可是很多呢。”
刘钦正想着周章刚才给他带回的一个消息,不甚在意地随口应道:“是么?”
“我记得他今年才止二十出头吧?”
刘钦回过几分神,想母亲竟连朱孝的事情都查得清楚了,口中应道:“嗯。他比孩儿小上几岁。”
“小上几岁,他却都快成家了……”刘钦听着话音不对,筷子顿了顿,果然,下一句李氏便道,“皇儿整天为国事操劳,自己的事也不该耽搁太甚。”
说着,她含笑看了刘崇一眼。刘崇收到示意,对刘钦张了张口,却到底什么也没敢说,又将嘴闭上了。
李氏见他靠不住,只得在心里暗骂他一声,自己继续道:“皇儿正位一年有余,后位却始终空虚。如今好容易国家无事,这立后之事,也该往前提一提了。不然做娘的心里始终惦记着,外廷的大臣们,恐怕也多有口舌,皇儿说是么?”
“母后说的是。”刘钦只得道,“只是——”
李氏开口之前,就知道他要搪塞自己,正等着他这句“只是”,不等他说完便又继续,“娘替你选了几个,都是年轻,而且对你极有用的。皇儿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国家之计做长久打算。”
她所说的,年轻自不待言,这所谓的“有用”,便是说这些都是重臣之女,纳入后宫,既是笼络,也是平衡。当年刘缵同东南大族厚相结纳,姻亲关系同样不可忽视,李氏老于权谋,从不做无用的事,刘钦不问也知,这人选自然是经了百般斟酌后的,决挑不出错处。
这道理刘钦自然不会不懂,只是……
“既然是母后为儿臣选的,自然没有不妥。”刘钦点点头道:“只是听闻最近解督病重,恐怕不起,江北防务将有变动。待此事了结,儿臣便仔细考虑此事。”
他仍是用了缓兵之计,但因着所说事情实在重大,李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旁边刘崇却惊问:“老解要不行了?”
刘钦因早有预料,听周章带来解定方病重的这个消息时倒不吃惊,淡淡道:“嗯。儿臣已经遣了太医过去,但恐怕就在这一二月间了。”
他说话时的神色语气,实在不像是正谈论着一个为将半生、拱卫东南半壁的总督将要死了的事,和刚才的闲聊相比,好像也没有太大差别。刘崇眨了两下眼睛,才勉强消化了他话中内容,也顾不上给自己定下的不过问前朝之事的规矩,关切问道:“你打算换谁替他?”
“依儿臣看来,陆宁远沉贽有谋,可为解督之贰。”
他吐出“陆宁远”这三个字,刘崇惊讶地张了张嘴,李氏却也眉头一跳,眼神当中闪了一闪。
她虽深居后宫,但多年经营下来,其实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虽然口中从不说,心中却明镜一般。今日回朝的周榜眼,已经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刚从儿子口中吐出的这三个字,才是她这做母亲、做太后的对自己最关切的事一次一次催促,却无论如何都做不成的真正原因,也是现在横在她面前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骤然听到这名字,她脸上不禁微微变色,但马上便平复下来,仍是那副雍容的模样,从桌上拈起一块糕点。
“只怕他太过年轻,担不起这样重的担子。”刘崇忧心忡忡地道。
刘钦微微一笑,“儿臣自有定夺。”一句将他顶了回去。
说来也怪。从前刘钦做太子的时候,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前用饭,总是李氏和刘钦母子两个说不几句,就时不时偷觑刘崇脸上的神色,现在却翻然一变,变成刘崇反过来偷觑刘钦。他见刘钦虽然笑着,脸上笑容却甚是坚硬,便识趣地没有再说。左右国家已是他的,他爱如何折腾,那也都由得他。天下事从来半由天子半由臣,他敢推出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也要看满朝大臣,看江北一众虎将答不答应。
李氏开口,语气同样淡淡的。到这个时候,刘崇才第一次发现,这母子二人竟有七八分的相像,不知以前他为何从没有注意到过。
“陆宁远毕竟只是个都指挥使,既然要破格提拔,让他骤然接管那么大一摊子,皇儿定是要将他召回,面授机宜了。”
刘钦一愣,见所想被母亲说破,只得承认,“是。待调任之后,儿臣便打算召陆宁远回京一趟,既是在众人面前推重于他,也是向他了解凤阳大营的情况,再嘱咐一二。”
他说得冠冕堂皇,李氏听了,却只在心中冷笑。那陆宁远是什么人?小十年没见过,这次她倒要瞧瞧清楚。
第226章
因刘钦不肯配合,这场寻常的家宴,自然是以表面上的其乐融融、暗地里却不欢而散而告结束。刘钦留下又喝了杯茶,同李氏聊了几句家常,便告退了。
他看出来,母亲几次想要开口,但似乎是出于某种犹豫,一直到他离开,都没再重起话头。他也就没说,或许永远也不会对母亲剖白他心中真正所想——
其实他坚持如此,并不是为陆宁远,而是因为她。
在刘钦年幼时模模糊糊的记忆当中,许多次,母亲将他抱在怀里,他坐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笑着拨弄着他的两只小手,面前铜镜里她的眼睛当中,却凝着淡淡的愁绪。
她为什么如此呢?
刘钦不再看镜子了,转回身,抬起小小的眼睛凝视母亲。母亲低头看他,脸上便只有了明艳的笑意,拿手指头轻轻掐了掐他的脸,像寻常时候一样逗弄着他。
还有的时候,他朦胧睡下,听见母亲放轻了的脚步声,因为马上便要睡着,就没有起身。交谈声在他耳边小声响起,母亲或怅然、或愤恨地谈论着一个“他”,埋怨他冷落自己许久,今晚也不曾亲至。
刘钦翻一个身,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被宫女唤醒,柔软的衣服穿在身上时,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他”就是自己的父皇。
曾有一次,他见到母亲一个人偷偷垂泪,几颗泪珠悬在脸上,要是让诗人来写,便是玉承明珠,花凝晓露,该是极美好的,可那时刘钦被骇在原地、被惊得呆了。
他并不常见自己父皇——或许比后宫中的其他皇子更频繁些,但比起与自己母亲相处的时间而言,那偶尔刘崇兴起才会额外赏赐给他的父子之间的亲密时刻便不值一提了。因此对那时的刘钦而言,母亲便近乎他的一整片天,现在这片天正在垂泪,落下来的大雨只一瞬间就将他浇透。
他恐惧、无助,有那么片刻甚至一动也不敢动,等他回过神来,鼓起小心灵里的全部勇气,大踏步上前,问母亲为什么在哭时,李氏只微微一愣,愕然看他片刻,随后抬手擦了下脸颊,笑着对他说他看错了。
之后刘钦是如何被囫囵过去的,他已不记得了,但他从不曾当真被糊弄过去。母亲的那滴眼泪,好像变成一颗种子埋在他的心里,随着他一天天长大,它便也将根扎得更深,任他从孩童变成少年,也仍牢牢盘踞在他心间。直到那一日——
曲江宴上清风拂过,它随着刘钦初露的爱情一起萌发出来,他懂得了一切,在情意最浓的时候,半是讨好、半是承诺,却以玩笑一般的口吻对周章说:“什么太子妃?我一辈子只和你一个人好。哼,我又不能分成十个八个,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现在,连那段时光也远去了,周章是如何回应的,已不值一提,更不必去特意回忆。现在他也做了皇帝,坐在他父亲曾经坐的那把椅子上,可他所见的却是母亲眼中的风景。他是用母亲的眼睛凝视着陆宁远,而非父亲的,更不是一个帝王的,曾经的无助、恐惧尽可以用天底下最大的权势抹平,他何必再造出个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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