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平日,别人这样恭维陆宁远,刘钦纵然心情不豫,总也能为之缓颊。但现在他神色变也未变,眉头压着,显出几分平日少见的焦躁,没有接这话头。
徐熙便自己又道:“此时陛下如果亲征,恕臣直言……恐怕夏人决心更坚。那时陆帅想要脱身,怕是难上加难。”
刘钦一怔,这一点他之前倒没想过。
他将陆宁远看得越重、表现得越明显,夏人就越觉着自己做得对了,越放不过他去。那他该如何?坐视陆宁远被围,不闻不问么?催促熊文寿趁此时机挥师北上,收取山东?
刘钦定定神道:“我过江之时,不带太多人马,只带一部分京营卫戍。夏人见了,岂会不理?定要将我和陆宁远摆在两头掂掂重量。”
徐熙一惊:“陛下莫非是要以身为饵?”
刘钦不爱这个说辞,“只是一方面考虑而已。我到了江北,夏人定不会无动于衷,只要稍稍有所动作,就足够陆宁远给他自己解围了。江北诸将闻我亲至,也不至再有贻误军机之事。”
好半天时间,徐熙没再说话,只在心里暗暗吃惊。
夏人眼下的举动,明摆着是要把陆宁远攥死在手心里面,同时守株待兔,坐等着前去救他的人,谁去救他,谁便是落在陷阱里了。
平心而论,到了此种局面,为朝廷计、为大势计,应该是对陆宁远置之不理。便如下棋,一两个棋子到了死地,便不可顾惜,由着对方吃掉也就是了,不至于影响全局。兵马只需如常调度,等人死了,再好好追赠一番,也算朝廷忧恤,谁还能说什么?再说陆宁远也未必就会死。
若是换一个人,他必定这样劝刘钦。但被围的偏偏是陆宁远……徐熙知道他两人的关系,自然也就没有张这个口。
只是刘钦今日所言,实在超出他预料之外。他只知道刘钦要亲征,却不知他抱定的是将夏人吸引到自己这边的打算,一国之君,自处如此危地,是为了什么?
几年前宫变那夜,徐熙人虽然不在京里,对那时的情形却也有所耳闻。听说刘钦曾亲手砍下了皇兄的头,提在手上交给亲兵,让他们拿去平定衡阳王府。
此后杀了王府满门、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放过的人是他,如今为救一人,以天子之尊以身犯险的也是他。任他自问在看人一道上颇多心得,眼前这天子到底是何等人,他却实在有些摸不清了。
正默然间,宫人忽然低声通报,周章求见。
第241章
周章执掌兵部,他此时求见原不奇怪。刘钦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了,却也没有将朝廷重臣置之门外一意孤行的道理,当下挺了挺脊背,让他进来。
过不多时,周章走入,脚步比平时更快。刘钦神思不属,也就没有注意,徐熙却瞧见了,抬头看看周章面上神情,果然一派严肃,甚至颇有几分浓云翻卷,可称严厉了。
他想起来,刘钦还是太子的时候,周章是做过太子师的。
周章快步走近,刘钦闻声,也抬头向他一瞥,便见周章顿了一顿,刚才面上的神情忽地一收,俯身向刘钦行了一礼。
“茂澜也是来劝阻我不要亲征的?”
周章答:“臣忝掌兵部,不能克定祸乱,前线战事颠连,竟至贻忧君父,惊动宸驾,臣罪实大,请陛下责罚!”
刘钦见他并不直言劝阻,反给自己一颗软钉子吃,不由皱眉,有那么一刻,几乎就想顺着他的话头敲上一记,却自知是迁怒,强自忍住了。
“江北诸军一应调动,都是我定夺的,像这等请罪的话不必说了。”刘钦装作没听懂他话中之意,“要是没有别的事……”
周章只得直直道:“臣此来另有要事上禀——亲征之事,还望陛下三思!”
刘钦看了徐熙一眼,“我已经三思过了。否则眼下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还请茂澜教我。”
周章直起身来,正要开口,宫人又来通禀,说是薛容与也到了。
这一会儿功夫,人倒是快来齐了。刘钦心中暗道:他们一起来也好,省得一个个去费口舌。当下便让人传他进来。
周章不愿拉别人的大旗,壮自己的声威,在薛容与进殿之前已先道:“陛下位尊九五,天下士庶仰望,岂可轻易以身犯险?万一有失,对朝廷、对天下如何交代?”
刘钦没急着答他,等薛容与也到了,抬手止住他向自己行礼,把刚才对徐熙的话换个说法又讲一遍,“我此去江北,不为寻夏人决战,京营卫戍也不带太多,一来免得都城空虚,为人所乘;二来夏人见我指麾,定是奔我而来。陆靖方处只要开个口子,以他之能,便足可脱身,凤阳大军重归其节度,前后策应,那时才是同夏人决战之机。”
他虽然说得隐晦,只说自己少带人马,是为了防止京城守备太过薄弱,但周章薛容与两个如何听不出他话中未尽之意?一时间均各自惊骇。片刻后,还是周章先整整心神道:“陛下可曾想过,替陆将军解围之后,万一銮驾反被夏人围住,岂有转圜余地?”
刘钦反驳道:“不会如此。夏人深入前线的,只有呼延震等寥寥几支兵马,人数不多,其余大部都在陆宁远处。即便真有夏人调动过来,前面还有秦良弼与凤阳诸军挡他一挡。山东的熊文寿,我也已经发下诏书,命他趁此机会抓紧进军。有他牵制,夏人行事总也要有几分顾忌。”
“观熊彭祖与夏人历次交手,”周章抓住他话中最后一点攻了上来,“似乎守城者多,进取者少。陛下恕臣直言,夏人敢于暂时将大军调离山东,恐怕未必将熊彭祖看在眼里。”
“夏人如果决心下定,凭借轻骑快马,想要绕过前面诸军,又有何难?此等事之前便发生过。万一有一二支人马直犯銮舆,近处呼延震又为肘腋之变,如何是好?”
周章将话说得全无客气,直听得旁边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说上句话的薛容与心中打鼓,此时却也万不能拆他的台,只好在他话音落后,从旁替他缓和一二,以免天子生恼,一番劝谏适得其反。
“陛下,周大人担忧心切,然所说确实不无道理。陛下一身干国之重,一举一动所系非轻。如今天下事千头万绪,悉仰圣断,陛下乃圣明天子,行事自有鬼神护佑,自然不怕夏人生事,然而陛下一去,国中大事如何定夺?”
“战场上争胜一着,固然是好,然而国事稍有不慎,往往关系一省数十万人、关系我大雍往后数年,臣窃以为不可不虑。愚情区区,贪陈所见,臣所言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刘钦被周章恐吓一番,又被他拿两人共同的改革之业牵绊住,心中只觉被刀剜一下,无奈道:“我如何不知?你们不妨说说,除去亲征之外,江北僵局如何可破?”
周章与薛容与对视一眼。
一旁,从刚才起就没说话的徐熙不由在心中暗暗猜度,此刻他们心中,是否升起和自己同样的念头:把陆宁远弃了,由他去死,再选一大将统率凤阳营的众军,僵局自然就破了。再不济,命陆宁远撇下别人,自己单骑跑回来也好,乔装潜逃回来也罢,左右他武艺高强,如何还拼不回一条性命?
但此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的,非但他不说,他料定哪怕是周章,也绝不敢说。
周章道:“臣愿领一军,为陛下分忧!”说着向前一步,跪在地上。
刘钦一怔,随后回过神道:“你去如何有用?”言外之意乃是,夏人不会为他改变进军方略。周章带个把人过江,夏人十之八九只会当没看见,仍是要先摁死陆宁远,再顾其他。
周章刚进殿时脸上微露的厉色早已消失不见,这会儿神情看着竟有几分恳切,“只是万一……”
“没有万一。”刘钦道:“我也是亲上过战场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徐熙忽然道:“纵然陛下亲征,像这样救援,恐怕代价也不会太小。”
他不敢直击要害,只隔靴搔痒,将此事关键点破一二分。刘钦看看他,又看看另外两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知道再这样说下去无用,咬一咬牙,同样对他们痛陈肺腑,恳切道:“解督死后,国家可称大将的,总共几人?今日见死不救,坐视陆靖方丧败,明日旁人再做战不顺,一样丢卒保帅。貌似是没有吃亏,可如此下去,天下事还有谁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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