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远去而复返,如约而至,先破夏人后军,又穿过半边军阵,在弹指间的功夫与他两军会合,只是往他旁边一站,就好像立起一座城墙似的,让人平添几分胆气。
更不必提这些日相处下来,陆宁远沉着冷静,思虑周密,勇敢果决,一旦到了行伍之间,则更有一番平日里丝毫不显的豪气,这些无不为他所知,若他雍国果真有救时良将,舍此其谁?
不止他知道,上辈子的刘缵想来也知道,不然不会在他对自己的图谋有所察觉之后,以阅兵为名将原本驻军在外的陆宁远忽然召回,特意在他面前炫以兵威,以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想起来了,看着陆宁远一刀劈在呼延震铠甲上,那时候他想的是,好一座淮北长城!不知道这一次,这长城可是他的么?
门吱呀一声打开,亲卫把换上常服的陆宁远带进屋里,刘钦先他一步扬手免了他的见礼,让人把门带上,“行了靖方,没有别人,就不必拘束了。”
可谁知门关上之后,陆宁远看着反而更拘束了几分,肩膀绷紧了,从怀里拿出伤药,只瞥了刘钦一眼就挪开视线,“殿下还没擦净伤口?”
刘钦心道:你来得这么早,我怎么来得及?口中却说:“哦,还没有,那你先把药放旁边,坐下说话。刚才听你说断了夏人粮道,具体怎么回事?”
陆宁远把伤药搁在桌上,却不答话,“殿下想知道,一会儿我再为殿下拆解。我去打点热水,先为殿下处理伤口。”
刘钦见他自己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不知道怎么赶来得这么急,更觉奇怪,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
陆宁远匆匆去了,刘钦打开伤药,在手指上沾了一点闻了闻,又扣好盖子放回原处。
过不多时,陆宁远洗干净了手,端着热水和毛巾回来,刚放在一旁,刘钦却先道:“有茶么?我口渴了。”
他刚回来不久,下人还未及奉茶就被赶走了,这会儿手边确实没水,陆宁远闻言便道:“我去要。”又转身出去。
过不多时,他带着茶水回来,放到刘钦手上。刘钦抿了一口,“太烫,没有凉点的么?”
陆宁远忘了可以叫人过来,转身又去换凉水。等他回来,刘钦接过茶杯,试试温度,仰头两口就喝干净了,空杯却不放下,仍拿在手里。
陆宁远道:“我再去多拿点水。”说完又转身出门。
刘钦在他后面摸摸下巴。
他不觉着陆宁远是对人献殷勤的人,今天看他如此反常,但又不像有求于自己,就起了试探的心思,故意支使他跑了几趟,看他作何反应。
谁知陆宁远瘸着腿跑了几次,神色竟然全无不耐,还和平常一样,他反倒有点过意不去,这次接过水,又喝下一杯,就搁在旁边,没再生事。
反而是陆宁远摸了下盆里的水,觉着有点凉了,再一次出去换了一盆回来,打湿布巾,在刘钦身前半跪着矮下身,问:“殿下都有哪里受伤了?”
刘钦在椅子上动了动,感到不大自在,草草挽起两边袖口,“差不多擦擦就行了,药晚点我让下人上。”
陆宁远不答,拿起他一只手,从小臂开始翻动着检查,避开伤口正中,沿着外缘小心擦拭起来。
刘钦任他握着手,布巾落在皮肤上,传来一阵阵热意,陆宁远那双能把他从前到后开出一个洞的手放得很轻,让他不但不觉疼痛,反而还有点痒。
他不出声,静静瞧着小臂上干结的血被一点点拭净,陆宁远去一旁把布巾上的血污洗掉,重新回到他面前,“殿下脸上也有伤口。”
刘钦看着他,“哦,那你也帮我处理了吧。”
陆宁远应了一声,弯腰凑近他,下巴下面的喉结轻轻抖着,把布巾折起来,支起的一只小角轻轻按上来。
被碰到的那刻,刘钦下意识偏了偏头躲开他手,但再下一刻马上便笑了一笑,解释道:“怪疼的。”
陆宁远有些慌张地张了张嘴,把动作放得更轻,轻到那一下下短促的呼吸喷在刘钦脸上,反而比布巾的触感还要更真实些。
刘钦回正了头,这次忍着没躲,抬眼看向他,陆宁远没有同他对视,半垂着眼睛,落下来的眼睫不长也不密,显得干脆利落。
刘钦忽然想,上一世如果他对陆宁远着意笼络,或者只是更亲密一些,没有在他来见自己时把他拒之门外,也会有这般光景么?
脖颈被人碰到,他一惊回神,陆宁远即刻拿开了手,用询问的眼神看过来。
刘钦看出里面的意思,答道:“不疼,没事。”陆宁远才又把布巾贴上来,小心翼翼地在那条差点割开他喉咙的伤口旁边抚过,手很轻,神情当中带上一丝怜惜之色,抿一抿嘴,低声道:“殿下……”
刘钦心中蓦地一震。
想他上辈子图谋大事不成,重来一次兀自贼心不死,还要再进这淌浑水里,非要搅他一个天翻地覆不可,看看最后他是能伸怀抱,还是和上辈子一样死在烂泥之中。
他所图既大,心性又坚,即便在夏营当中受过那么多屈辱,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最后更是被人稀里糊涂杀死,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遇,从没自怜自伤过。难道今日还要旁人来怜惜他吗?
可是……他愕然地看着陆宁远,嘴唇有些发颤,好像被什么烫在背上,一道热流在身体某处穿涌而过。
他忽地感到种危险的柔软,于是毫不犹豫,自己掐灭了它,轻轻拨开陆宁远的手,靠在椅背上对他道:“辛苦了,上药我自己来就行。”
陆宁远也不坚持,把药递到他手上,忽然道:“殿下肯相信我,我……很感激。”他从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刘钦,“殿下不怕我不再回来么?”
“不怕。”刘钦定定神,认真想了一想,忽然一笑,“你要是跑了,之前那么多次救我,不都白救了么?”
陆宁远身上有许多地方他看不透,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只要他有危险,无论在哪,陆宁远都会来他身边。
陆宁远摇摇头,眼中现出不易察觉的愧疚之色,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门口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殿下,殿下,朝廷来人了,有天使来了,还带了五百御林军,提前传信过来,已经不足三十里了。”
刘钦一愣,隔着门问:“天使是谁?”
“是周大人。”亲卫的声音带着热切,想来刘钦听到定会开心。
谁知刘钦却脸色大变,一霎时心乱如麻,推开陆宁远霍地站起,厉声问:“哪个周大人?”
什么东西当啷啷落在地上,他也没空注意,就听亲卫声音一顿,再开口时赔了小心,“是……兵部右侍郎,周章周大人。”
刘钦慢慢坐回椅子里,半晌“嗯”了一声。他只顾自己出神,忘了屋里还有一个陆宁远,自然也就没有瞧见当他站起的同时,陆宁远也面色微变,两只骨节有力的手忽地攥成拳头。
第23章
那是永平六年,刘钦十六岁。
那一年年初,原本的太子刘缵被废为衡阳王,刘钦则被立为新的储君。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变动背后有着怎样一番角力,对于它要在自己之后的人生当中如何翻天覆地地掀动波澜也一无所察。
十六岁的他只知道,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忽然变了。那些个外臣、内宦,他的父皇、母后、儿时的玩伴,还有他大哥刘缵,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对他露出他不曾见过的另一面。
他新奇、兴奋、自鸣得意,有时也怅然若失,但一天比一天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尊崇追捧和一夜之间加诸他的权势,暗自明白了它们的运行法则,然后试着在一切场合运用二三。
他岐嶷夙成,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不用人教就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刘崇见他并不出格,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有时甚至也不介意在他身下托上一把,就像每个父亲对他宠爱的幼子一样。
这年殿试放榜后的琼林宴上,照例在曲江给新科进士恩赐御酒,刘钦身为储君,也在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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