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间,只闻热酒沸腾的阵阵水声,间或有炭火噼啪一响。忽然周章道:“周某一介书生,剿匪大事还要多仰诸公效力。蒙陛下天恩,许本督以阵前自决之权,以今日此席为界,此前种种,皆一笔勾销,但从今日开始,若再有怠军误战、欺诈虐民者,本督定不轻饶!”
众将才刚刚落座,闻言忙又站起,纷纷称是。
周章让人放了李琦,又对他道:“李将军,你是驰骋多年的大将了,我今有一肺腑之言,不知将军肯听否?”
李琦听他言辞重又卑下,头皮一紧,几乎想哭,忙道:“不敢,大人请讲,大人请讲!”
周章坐在案前,御林军捧着尚方剑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当着威不可言。
“如今剿匪大事,还有许多关节要仰仗将军,可倚仗于一时,还能免罪于一世不成?江北有我大军数十万,百战之师,兵强马壮,将军以为比之自己如何?”
之前冬狩之时,南北两军之间的差距,众人早见过了,听周章明着点破,看似是在说李琦,其实却是在说自己,不由面带羞惭,却又不敢发作。
李琦老老实实答道:“自是末将不如。”
“如今陛下,”周章向北拱了拱手,“已决心安内而后攘外,能者上,庸者下,不论换兵换将,今年之内,也必除此匪患!将军此时若不竭心尽力,若还行事有悖,不知一年之后,该何以自处?那时本督就是想为你求情,陛下眼里可容得沙子?”
莫说容得沙子,谁不知道,李琦的老上司邹元瀚就是被刘钦亲手杀的!
李琦浑身盔甲好像都软了几分,无精打采贴在身上,听周章说完,满背汗出,方知他那“一笔勾销”其实还是利剑悬在头顶,只有求道:“还望督师指一条生路。”
“如今叛军猖獗,朝廷两线作战,应接不暇。时危势困,一战之胜,能抵十败!为今之计,将军前路我看只有一条——唯有死战而已!”
不等李琦再说话,众将已纷纷道:“我等皆愿力战!
“愿与督师同死生,共破贼寇!”
李琦在众人表忠言语之间,忙也插话进来,可是离得太远,声音让人盖住,说的什么,嘈杂间也没人听见。
周章让人撤下酒食,将准备好的地图送上,一一交代部署,井井有条,言必有中,竟然全都合乎兵法,不显半点书生之见,反而颇见老辣。众将既惊且惧,更又生出几分敬佩之情,席间有从湖南来的、曾在周章麾下听令的将领,却也同样面露惊异之色。
“此战成败,关系全军上下,亦关大雍基业,愿与诸位共勉。诸位但有异议,无需顾忌,便即说出。今日议事,一切皆可讨论,散帐之后,一切定议便不可再改,只能依令行事,不得有半点阳奉阴违。”
众人早就服了,不敢再将他像初见时一般看待,各自肃然领命,竟连异议都不曾有。
“既然没有二言,明日各营便各自依令动身,灭此朝食!”
“是!”众将山呼而应,惊得院中火把齐齐扯动两下,几欲吹灭,又忽然大亮,照在众人脸上,只照得一双双眼睛,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无不如水欲沸,如火欲燃。
一场旷日持久、席卷江南两省的大仗即将打响,一江南北,今夜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
第288章
呼延震躺在地上,听见牢门处传来哗啦啦铁链曳地的声响,费力大睁开一只独眼,向出声处看去。
他尽力把眼睛睁大,可是近日来身体浮肿,眼皮也高高鼓起,他拼尽全力也只是撑开条窄缝,眼前模模糊糊,只能勉强瞧见人影,却连来人是几个都分辨不出。
他只听着脚步声既多又杂,好像来人不止三两个,还有什么东西搁在地上的脆响。他费力听了一阵,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忽地意识到好像是雍人打开牢门,从外面搬来了桌椅板凳。
自从他落在雍人手里,到今天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最开始他还根据给他送饭的时间在心中计算着,算到后来没了心气,日子也就过糊涂了。关押他的大牢平日里并不见光,不分白天黑夜,他数乱了一次,后面就再分不清楚,也就放弃了,专心等着死期。
一开始雍人还来了几拨人,想从他嘴里挖出什么,可呼延震既然敢混进俘虏当中,还自断一臂,就是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不管雍人使出什么手段,他也始终连句软话都不曾讲,到后来他们索性也就不再理会他,放着他自生自灭。
那日交战时,他受伤颇重,就是不在牢里,妥善救治,都未必能活,更何况又被投到这般地方,缺食少药,更不会有人照料于他。中间有几次,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后来却又睁开眼睛——这群雍人竟然使法子吊住他命。
雍人想要他死,呼延震并不奇怪,但非要他活着,实在不合常理。等到第二次被救醒时,呼延震想明白了,刘钦一定没死,但也一定被他重伤。雍人吊住他命,要么是想等到刘钦死的那日给他殉葬,再要么是……
刘钦想要亲手取他性命?
现在,呼延震听着面前的脚步声,隐隐看着什么人被簇拥着进来,坐到椅子里面,咧开嘴无声地一笑。
他打算打一声招呼,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嗬、嗬”的气音,隐隐还有一阵“呼噜噜”的水声。
“你倒是命大,居然挨到今天还没死。”在他面前不远,一道声音传来。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不过几年之前,出声之人还在他麾下伏低做小,不敢对他有丝毫顶撞。那时他想杀他,不过就是捏死一只蚂蚁,可最后他竟然将他骗过,骗了他后,更又像只耗子般,就在他的脚底下,嗤嗤溜走了。
后来他曾把这人困在城里,军围三匝,又有杀他的机会,而且只差一点点。可又一次,他居然插翅飞走,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了。
再之后强弱异势,胜负颠倒,呼延震从没想过,被打得部众星散、只能仓皇逃窜的人会是自己。
不过是汉猪汉狗,安敢如此?天命在北,南人怎么敢如此猖狂?呼延震年少成名,得意半生,从没想过让人骑在头上,何况那人还是刘钦!他本来几次都可以杀他!
呼延震笑一笑,想说一句“你也一样”,喉咙里含糊半天,只发出了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只好把嘴闭上。
片刻后,他忽感下巴让人按住,随后嘴里一凉,什么东西被喂进来。按在他下巴上的手牢牢钳住他,他被迫仰起头来、张开嘴,把对方强灌进来的东西咽下肚去。
片刻后他知道那是什么了。这是这些天每日喂他的吊命的汤药,只是今天熬煮得格外的酽,他打个喷嚏,怕是都要喷出棵百年老参来。
“呼延震,此间事了,朕要准备回京了,特意来看一看你。看来你在朕的军中过得还好,朕看你好像还有几分人形。”刘钦说着,瞧瞧左右。
呼延震喝过吊命的汤,眼睛稍微能看清楚一点东西,就见刘钦坐在不远处一把椅子当中,翘着条腿,神情颇为闲适。
左右人被他视线扫过,纷纷点头,附和着发出嘲笑的声音。这谄媚竟不是刻意造作,而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呼延震再一次意识到,刘钦已是雍国皇帝,不是之前他一手就能捏死的亡国贱俘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刘钦,两只眼睛中的碧色愈发地深,“你也……还有人形,但是……不多。”
他说得费力,像是随时就要一口气上不来,气绝而死,但还是坚持着说完了,甚至还有力气笑了一下。他看清楚了刘钦,也就看清他瘦脱了相,脸上像是拿刀贴着骨头剜了进去,被衣服遮住的身上恐怕也只剩下一层人皮。
呼延震拿雍国的俘虏试过毒,一连试了几人,到最后无一存活,他这毒能不能杀人,没人比他更加清楚。天不遂人愿,让刘钦竟然活了过来,可看他这副模样,和死了也没多大分别,此时要是他还能动,要是他还有半分力气……
呼延震忽然口中生津,他咽下去,唾沫却又漫上来。喉咙滚了几下,他道:“多长时间过去?有两个月了吧……你到今天才来,呵……呵呵……你到今天才站得起来?怕也离死不远了。”
上一篇:诡计多端的绿茶受翻车了
下一篇:返回列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