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这样的话,却也不曾抬起手在陆宁远脸颊上面摸摸,只站着没动。陆宁远挺着高高的身子站在原地,让风一吹,好像轻轻摆了两下。
他凝目看着刘钦,好像看得十分认真的样子,因为比他更高,看他时眼睑微微垂着,像有什么悬在下面。
“你还在生病,一直……都没好。”过了好一阵,刘钦忽然听他轻轻说了这突兀兀的一句,不知从何而来,心中奇怪,不由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嗯?”
陆宁远却没再说了,又长久地沉默下去,就连刚才这一声也像是错觉。
云板声敲起来,远远的宫殿后面,丝竹弦管的声音渐次飘起,陆宁远轻轻道:“庆功宴要开始了,快去吧。”
刘钦没动,仔仔细细向他瞧去。
稀疏的宫灯照不亮他的面孔,第一次,陆宁远在他面前显得晦暗、幽深、捉摸不透。
刘钦想了想,没说什么,也没应声,转身向宴席走去。
他走得很慢,这次并不难跟,可陆宁远始终落后他一步,马靴踩在青砖上面,轻一下、重一下,好像捣着什么。
刘钦原本想假作无事发生,等陆宁远像是向日的葵藿一般摇动起枝蔓亲近过来,一如往常,他就拾着台阶下去,不经意说起那天。可是没有,陆宁远的脚步始终缀在后面。
他心中有气么?为自己忽然提出分开,却到现在没有给他一个解释,为那日把他两条手臂弄得脱臼,由着别人把他按在地上?
他说自己从许多年前就开始爱他,可是直到这一次,才终于知道自己爱的是怎样的一个人,知道爱人实在是一件苦事,才总算发觉了自己爱上的人竟是如此喜怒无常,却偏偏又一言可以定他的生死么?
那那些封信件都是从何而来?用情深深,是他会错了意么?母亲刚才都和他说了什么,恐怕没有好话罢,陆宁远心中又作何想,会以为这也是他的意思么?他怎么能这么对不起一个人,这样让人伤心,何况还是……
刘钦猛地顿住脚。
陆宁远也停住脚步,询问的目光向他望来。
这次重见,陆宁远没有亲他、没有拉他的手,可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就像这样。
刘钦确定,在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心中所怀着的只有歉疚而已,可随后他开口,对陆宁远直截了当又突然地道:“我要选立皇后了,你知道么?”
他两只脚尖撇向别处,像是随时拔脚要走,两只眼睛却正相反,紧紧攫在陆宁远忽然睁大的眼睛上面。
“啊。”
陆宁远轻轻发出一响。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止一人告诉了他,可是从刘钦口中说出,和之前的都不相同。
梧桐树忽然哗啦啦地响,陆宁远已经丢盔弃甲在慈宁宫里,北风贴地而来,背上透骨一冷,他被从中洞开了。
第313章
刘钦来到席间,人已经都到齐了,只等着他和陆宁远。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今日庆功的主角,他们两个不到,余下的人便只能面面相觑。
崔孝先仍在告病,薛容与远远看着刘钦走来,面色不好,暗皱了一下眉头,又在后面看到陆宁远,已经不像活人,更觉惊愕,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只想着不是好事,又担忧起来。
今日在乾清宫外摆宴,文武百官在寒风中等了好一阵,膝盖以下已经都冻僵了,刘钦来到,也就不说废话,举起杯道:“今日设宴,是为前线将士接风庆贺,各位不必拘礼,都请将酒杯满上。”
天寒地冻,幸而酒水一直在火上滚着,宫人过来,给众人一一斟好了酒,刘钦才又道:“数月之前,宇内震荡,潢池兴兵,幸赖众位将士勉力戎行,大将军临危受命,提虎旅、总貔貅、万里征伐,运筹千里,终使妖氛尽扫,叛逆宾服,社稷重光,功莫大焉!”
陆宁远总统平贼之军,临战前需加大将军印,待战后再收回,刘钦以“大将军”三字相称,许多将士均暗自提气。
他们听见的是这三个字,在座许多人听见的却是别的。
薛容与暗暗一惊,想到今日所听到的传闻,又看向刘钦左手边的空座,心中已有预料,等听到“叛逆宾服”四字,终于确定下来:翟广降了!却觉难以置信。
刘钦转向陆宁远,“以卿功勋……”
他面色微微一凝,马上又恢复如常,“垂载竹帛、图麟铭鼎,不足为书!内忧稍戢,胡氛未扫,尚须倚卿长剑。今日此宴,既是庆功,也是预祝异日与卿、与诸位共话太平。朕不能饮酒,以水代酒,与你满饮此杯。”
“多谢……陛下……”
陆宁远说得既低且慢,以天子刚才的那番话而言,如此对答,已可说是失礼了。
可也没有不长眼的人在今天晚上弹劾他失仪,就连平日吵嚷得最凶的言官,这会儿也紧紧闭上了嘴,举杯赏着这番明主虎将、君臣相得的佳话。
刘钦举杯饮尽了一杯水,陆宁远同样仰头,把一杯热酒倒进嘴里。
他放下空杯,可不知为何,那口酒好像卡在喉咙里面,被什么堵住,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他尝试几次,实在难下,只有把这口酒含在口中。
他站在刘钦右手边第一席上,刘钦左手却是一个空位,刘钦指指那里,所有人目光都看过去,好奇是什么让能让天子虚左以待。
刘钦不卖关子,扬高声音道:“来入座罢。”
众臣一看,不由大哗:见过的人,一眼认出,来人竟是翟广!没见过的人,却也惊异于皇宫当中竟然走出来一个野人。
翟广刚刚换了一身衣服,洗干净了脸,可是偏偏故意没刮胡子,胡乱覆去了大半张脸。看到他这副模样过来,刘钦微微一惊,随后明白,这就是翟广给他出的第一道题了。
之前他问翟广,是否要赴今晚的庆功宴,本以为他不会答应,毕竟庆的这“功”不是别的,正是打败他的军队、生擒了他本人的大功。可出乎意料,翟广点头应了,几乎没有犹豫,刘钦猜想,他是要看自己如何措置他,如何措置百官之议。
翟广一路走上前来,越往前走,众将的眼睛就瞪得越大,眼睁睁看着翟广走到刘钦手边,已经正对着陆宁远的座位上,许多人更是忍耐不住,只是顾忌着是天子驾前,才没有叫出声来。
刘钦倒是早有准备,事先同陆宁远打过招呼,要他在众将和一众僚属前边做个表率,见众将已群情激奋起来,也不变色,先道:“曩昔朝政有失,翟广称兵犯阙,天下多有响应者,为何?莫非他们都是逆民、愚民,为其所惑,便相与为非么?”
“有人曾言:百姓愁苦思乱,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盗贼乘之而起。又言: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翟广乘势而起,是朝廷德不播远,政有错失,国威未振,人有侮心,过在朝而不在野。今日克定祸乱,是大将军、是众将士用命,更是朝政渐清,人心所归之相,岂不正堪庆贺!”
刘钦放下杯子。
“翟广弄兵潢池,然而打出的旗号,却是‘平田土、均贫富’,和新政新法若合符契!其行可恨,其罪可诛,然而也是其心可鉴,其情可悯。观其言其行、其行军为政,爱民之意,亦拳拳矣!今日他既以诚效顺,朕自当亦以诚待之,以慰天下之望,以告天下之民。还望众卿也不要再以旧怨为念,日后捐弃前嫌,共逐鞑虏,共襄社稷,此乃祖宗社稷之福、天下万民之福。”
说罢,他向陆宁远看去一眼。
陆宁远知道,此时他该与翟广同饮一杯,以在众将面前做一表率。手中酒杯已被斟满,他上前几步,穿过院落,走到翟广案前。
口中含着一杯酒,他也就没有说话,对翟广微一点头,把杯子凑在嘴边。
酒水辛辣逼人,他借着新酒,想把喉中旧酒顺势压下,可哪一杯酒他都没能咽进肚。忽然间胸口一翻,一口半新不旧的酒水跟着从喉咙反回嘴里,他忙闭紧了嘴唇咬紧了牙,可还拦它不住,一张口喷了出来。
他马上抬臂去挡,酒水却仍是沿着身体淋漓而下。
他动作不大,但这会儿所有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岂会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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