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时,建康的官兵也终于整顿齐备,向南进发。
出宫前一天,刘钦又去探望了鄂王。
他还没有习惯做皇帝之后,便要幽居深宫,轻易不能出来,一出宫城便要惊动半城的人,打扫净街、驱逐百姓、各样礼器齐备、所有禁军沿路把守、被他驾临宅邸的官员也要诚惶诚恐地做足一应准备。而是仍当成自己还是太子那会儿,想去哪就去哪,比起传人进宫,更喜欢自己去拜访别人。更何况鄂王是他叔叔,这次披挂出征也有救时之功,于情于理也都该是他去见鄂王。
他为了避免麻烦,这次是微服出门,谁也没有惊动,只带了几个侍卫。不知是不是振作之故,刘靖脸色比他之前见到时更好了些,刘钦见了,不禁稍稍放下一点心来,拉着他温言叮嘱一番。
他像这样温声说话的时候毕竟是少,就连鄂王都几乎没怎么见过。他是刘钦长辈,在他眼里,刘钦不是小时候那副叽叽喳喳、说话一套一套的样子,就是后来长成少年,城府深湛,每一出言必带机锋的模样,实在少见他像这样温声细语、不厌其烦地叮嘱什么。
他知道刘钦是担忧自己,不由被引出一腔柔情,看向刘钦的眼神,也俨然一个父亲看自己儿子。刘钦察觉了,愈发觉着言不尽意,又想再说什么,刘靖却道:“好啦,出征在即,不要这样的风云气少,儿女情多。”
说这话时,他仍抓着刘钦的手,于刘钦而言,这手掌已算不上宽大,几乎同自己一样了。他也不再婆妈,最后道:“这次随军的除了原本的军医外,还有两个太医,他们说什么话,便是我的话,叔父要听。”
周维岳认识的那个大夫朋友正在云游,到现在也没到京城,刘钦就让太医院里共推医术最好的两个太医随军出征,有什么事好及时照应。刘靖听他故作威严,皇帝架子也像模像样地摆了出来,颇为好笑,想要笑骂一句,“好你个小雀儿奴,现在骑到叔父脖子上了”,但话到嘴边,到底没有出口。
刘钦是他侄儿,但更是皇帝,从他即位那天起,君臣之分便划下道道来了。于是最后他只是笑道:“雀儿奴发下话来,叔父哪敢不听?”
刘钦也微微一笑,同他又说两句,便起身离开。
朱孝等在门口,见他出来,虚虚扶他进了轿子,问:“陛下起驾回宫么?”
“起驾回宫”这词于刘钦听来颇有几分陌生,加上这话从同他一向相熟的朱孝口中说出,好像更添了几分滑稽。刘钦在心里觉出一瞬间的好笑,面上却没什么变化,摇了下头道:“不,去潜邸。”
朱孝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有了故地重游的兴致,却也没有多问,放下帘子,让人起轿。
车架到了他潜邸,陆宁远已经等在门口。侍卫被提前打了招呼,见到是他,早放了进去,陆宁远却不往里面走,进去后只在门后不远等待,听见声音,又往前走了两步,几乎挡住了门,发现自己碍事,又往后退,让出门前的路。
朱孝因为之前宫变那夜刘缵行刺时自己没在刘钦身边,是陆宁远保护的刘钦,自觉失职,对此颇怀愧疚,对陆宁远也十分感激,见到他便招呼道:“陆将军。”态度比之前热情了不少。
刘钦闻声让人放下轿子,从里面走出来,看见陆宁远时神情动动,马上又恢复如常。他让朱孝把空轿子抬进门内,免得让人看见,自己迈步走进院里,对陆宁远道:“一起走走吧。”说完,回头对朱孝使个眼色,朱孝会意,带人把守在外。
陆宁远下意识地拿手抓了下上衣下摆,然后才跟上去。
刘钦又问起他对这一战的打算,陆宁远不忙答,先道:“陛下——”
刘钦抬了抬手,他顿了一顿,才接着道:“我想,京营兵还是留在京城,以备不测。”
刘钦道:“秦良弼已到了江北防区,离京城不远,建康城池又新修过,高大坚固,有禁军守卫,少说半年、多则一年,怎么也能守住,遇事时也可就地招募兵勇,不至于无兵可用。你此次平叛,本来人数就不占优,少带了这两万人,还怎么对敌?”
陆宁远答:“兵在精不在多,不带京营兵,我也定能破敌。夏人毕竟还没退去,意向难测,城中也有些人对你……可能会生变故。只凭一支禁军,万一有变,后果不可设想,还是把俞煦留下吧。”
刘钦思索一阵。按照上一世的情况,夏人正值掌权人病故、主少国疑之际,一纸盟约签订以后,一两年之内都没再南侵,倒是暂可不虑。城里有些人包藏异心,的确不假,但一群文人,能出什么乱子?只要把禁军牢牢攥在手里,料来不会出事。
他摇摇头,“还是给你作用大些。”
“京营决不能带走!”陆宁远忽地停住脚步。刘钦一愣,也顿住脚,回头看他。
陆宁远神色焦急,不知道怎样才能劝动刘钦。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声音太高,放低了声音又道:“我不在,京营兵也不在,我……我没办法走了。”
说完,他觉着这话隐约好像威胁一般,抿起了嘴,不敢再多说,可是看向刘钦的眼神没有半点通融之意。刘钦让他那样紧紧盯着,心里忽然闪过一阵熟悉的异样,下意识错了错眼看向他处,过后又转回来,笑道:“好啊,临上阵前,王翦要田来了。”
陆宁远知道自己嘴笨,怕又说错话,只是道:“京营兵要留下的。”
刘钦问:“少了这两万人,你真能破敌?”
陆宁远浑身一凛,“定能破敌!”
刘钦静静看他片刻,不知在想着什么,终于松口:“那好,就把京营留在这里。”转过身又往前走。
陆宁远松一口气,绷紧了的全身软下来,忙又跟上。刘钦走在前面,十分寻常般地道:“能尽早破敌自然是好,事遇蹉跎也不必强求。这次别再让人把腿绑在马上了。”
陆宁远背上一道热流滚过,骨头里什么东西忽地一软,随后,如被什么驱使着,他脱口道:“殿下!”
刘钦又一次回头,没注意他的称呼,就听陆宁远道:“殿下再送我样什么东西吧。”
刘钦听得一愣,问:“好,你想要什么?”
陆宁远一怔,似乎开口时没预想过刘钦的回答,张了半天的嘴,最后却是道:“以前分开之前,你曾送过我的。”
他说得太过含糊,刘钦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次,更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他还没问,陆宁远似乎是读懂了他的眼神,又解释:“六年前我父亲自杀,我出发去大同之前,你为我送行,曾写了一幅字送我……”
说这话时,他不低头,也不看向别处,两眼直直看着刘钦的眼睛,“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上。这次又要分开,你能不能……”他顿了顿,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打了几下,然后破釜沉舟地道:“再送给我什么?”
刘钦一时恍然。此事于他而言早已经不止隔着六年了,但当时的情景他还记得。陆元谅蒙冤自杀,陆令也伏剑自刎,虽然朝廷后来为他二人平反,但又何济于事?陆宁远时年二十岁,刚刚及冠,得知父兄死讯之后,启程前往大同主持丧事。
他那一去,非但是要给父兄二人打幡摔盆,更是要承其遗志、昭雪前冤,一离长安,如何还会轻易回来?刘钦那时虽然因为周章之故,已经同陆宁远生疏了,但出了这样的事,也还是去看过他几次,得知他要走,自然要为他送行。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荀廷鹤被冤杀的始末,心里悔之无及,但也没有可弥补处,一腔痛切便尽数倾在了同样蒙冤而死的陆家父子和一门仅存的陆宁远身上。他父亲杀死了陆宁远父亲——虽然不是亲手,甚至也没有下令——他在看着陆宁远时,心情何等复杂!
送行那日陆宁远没有哭,他却眼里含着热泪,取来纸笔,挥毫写下“青山白铁”四个字,怀着愧疚、怀着同情、怀着痛恨,两手递给陆宁远。
陆元谅父子归根到底是死在谁的手里,没人敢说,他的这四个字已经是胆大至极了,更是常人绝不敢说、陆宁远绝不会听到的话。陆宁远鼻子一红,默默把字折好放进怀里。刘钦知道他不好受,上前张开手臂,在他身上用力抱了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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