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远只沉默不语,脸现忧虑之色,手在膝盖上面攥了一攥。
刘靖看着他,又替侄子说起好话,“年轻人所想总和我这老头子不同,要让陛下坐上两年冷板凳,他恐怕也坐不得。好在结果还是好的,老岑那儿子忒也胆大包天,又是矫诏、又是刺驾,事大谬而谋拙,我看也是天夺其魄!”
陆宁远问:“什么?”
大军在外,与京城距离遥远,岑府上发生的事此时还没有传入军中,只有刘靖知道部分内情。对刘崇和岑士瑜等人,刘钦言语之间暗示岑鸾是奉了刘崇的密旨,而行此悖逆之事,但对外则说岑鸾是矫诏,仿佛顾及父皇的脸面,刻意有所遮掩。
他对刘靖也是这般说的。刘靖因距离太远,难知内情,不清楚其中曲折,但见刘钦没有将他父皇牵扯在内,也就相信了这番说辞。他见陆宁远不知,便解释道:“你道老岑是怎么完的?他做事滴水不漏,还不是因为他那儿子坏事。”
“前些天老岑过寿,岑鸾假称奉太上皇之命,率领府上卫士欲行篡逆之事,被陛下击破。诛九族的罪,这下老岑非但救不得他,自己也难保了。”
陆宁远从刘钦信中只知道他已胜了岑士瑜,其中还有他那场大胜的几分功劳,想自己虽然与刘钦相隔甚远,却毕竟帮上了他,虽然这封信是和夏人来犯的消息一同送来的,忧心当中却有几分隐隐的开心。
可他不知详情,听刘靖这样一说,马上觉出不对,问:“岑鸾在府上设伏,陛下如何平定,受伤了么?”
他这一问实在切中肯綮,也是刘靖得知之后稍一寻思马上便觉着蹊跷之处。岑鸾在自己家中设下埋伏,刘钦如果全无准备,几乎必死无疑,他既然能够顺利平定,便说明他早就探知此事,只是假作不知,故意引岑鸾露出马脚。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岑鸾出此昏招,本就是刘钦刻意引导下的结果……但这样未免太过阴损,刘靖实不愿这样揣度自己侄儿。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刘靖也不愿去深究,见陆宁远关心此事,答他道:“陛下应当是事先就做了准备,事发之后,羽林马上赶到,控制住了局面。听说陛下受了一点轻伤,我已经去信问了,还没有复书。”
陆宁远浑身绷起,很明显地坐卧不安起来。
如今又是两天过去,刘钦来信当中仍没提及自己受伤的事,只是问他能否一战。而他的信又破天荒地由别人代笔,陆宁远不由揣度,他是否右手受伤,抑或是伤得更重,以至不能写字……
天蒙蒙亮起来,士卒间传来翻身的动静。因为天气炎热,他们又急于赶路,营垒只是临时立下,夜里士卒休息时都是幕天席地而卧,抬眼一望,便是一堆一堆互相枕藉着睡觉的士兵。新卒甲缝里还嵌着湖南的红土,老兵战靴底沾着汝水的青苔,数千人疲惫的呼吸在夜里蒸腾成雾,笼住残缺的牙旗,看着很有几分可怜,但和这一路上的行军之苦相比,却也不算什么。
陆宁远心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愁闷,像是一颗胡桃掉进胸口,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
除去上一世走到末路时为皇帝所猜忌,被幽禁家中,抑或是暂时被放出来,在水边牵马而行的时候之外,他几乎再没有过这般心绪。而此刻的烦闷似乎又与那时不同,在忧虑之外,他隐隐约约有些委屈,又隐隐约约有些生气。
晨起的号角马上就要吹响,陆宁远返身回帐,斟酌着提笔写下回信。
在建康,刘钦除去收到陆宁远的回信之外,秦良弼、解定方,甚至周章处都有表上奏,就连徐熙也上了一份密奏。
刘钦先拿起陆宁远的,想了一想,又放到旁边,留到最后再看。
他指了指秦良弼的,示意内侍先读这本。
这几天来他眼睛愈发不好,书信要拿到眼前,才能勉强看清。这些奏表上文字又多,他实在难以逐一阅读,只好挥退旁人,让从潜邸便跟随他的心腹内侍读给他听。
秦良弼慨然请战,因他此时驻地就在江边,溯江西上,正好可以赶在狄庆撤走之前截断其归路,如果能将他困在江南,便可以与已在回师路上的平叛军会合,让狄庆有来无回。
刘钦听后,眉目一动,“嗯”了一声,然后道:“看一下解督的。”
内侍忙拿起解定方的那本。
解定方却持重多了,进兵方略与秦良弼相同,看来两人已事先商议过。但他指出元涅一军正在河南,两国盟约已废,他虽然暂时按兵不动,见狄庆被围后,却极有可能有所行动。他所率乃夏人主力,极难对付,眼下并非与夏人全面开战的时机,请刘钦三思。
刘钦又“嗯”一声,又让内侍取来徐熙的密奏。
与旁人相比,徐熙所说既是密奏,便多了许多刘钦这些天在朝堂上不曾听过的内容。
因狄庆现在已是东路军主帅,这次却把主力交到元涅手里,自己只率一万余人南下,足见并无在江南站稳脚跟的意思,甚至也并不意在攻破长江防线。甚至他的这次出兵,有可能只是他的一次私自行动,并不是夏国朝廷的意思,不然他不会放着大军不用,给自己留下这样一条后路。
刘钦第一次听说此意,心中一动,示意内侍暂停,在心里掂掇一阵,又让他继续。
徐熙后面仍没有表明态度,说自己是否支持出兵,转而言道,夏国摄政王死前半年便改立了与自己一向友善的弟弟为新君,一应人事也围绕着新君做了安排,他虽然暴卒军中,却没听说夏人国中出太大的乱子,想要趁乱击之,恐怕殊为不易。
他的奏表到此便戛然而止,没有什么结论,只是对刘钦说了这两条思虑。刘钦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他是在暗示自己不该用兵,等狄庆抢够了之后,就会心满意足地自行退去。
纵然心中一百个不愿,他也不得不承认徐熙所言有理。可是要就这么由着狄庆自来自去,他大雍岂不成了他夏国的后花园么?
刘钦微微沉了脸,在剩下的两份奏疏中犹豫一阵,选了周章的那本。
内侍见他面露不豫之色,心里有些紧张,又因为略微知道些他与周章的事,更加提心吊胆。
刘钦虽然不常迁怒下人,但发起火来,也实在让人心惊肉跳。尤其他近来身体不好,一天当中就愈发见不到一次笑脸,宫人们从他身前走过,往往大气也不敢喘。
他稳一稳气息,又读了周章所奏。刚读了一小半,就知道他也是反对出兵的,更暗暗捏一把汗。
他身为宦官,能受刘钦如此信任,便是因为他非但识字,更又有几分聪颖,在刘钦宫变夺权之前,就曾帮他联络宫内,从没出过岔子。
夏人的消息已经传来多日,他如何看不出来,刘钦心里是想打的,谁要是反对,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面却暗暗不快。
周章所说与解定方大差不差,都认为现在不宜同夏人一战,刘钦耐着性子听完,什么也没说,从桌上将陆宁远的那本拿过来,先顿了一顿,才让内侍朗读。
内侍见他刚才并未发作,到了陆宁远这本便安全了,松一口气,清清喉咙又读起来。读到一半,眉头已经纠结成一个疙瘩,不由放低了声音,加快了几分速度。
陆宁远所说竟与解定方、周章一样,都对元涅大军有所忌惮,除此之外还额外添了一条,就是陈述自己所部官军战力较夏人略有不及,恐怕野战难以取胜。就是由他听来,也觉几分丧气。
眼看着刘钦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内侍心里既紧张,又有点担忧,问了一声:“陛下?”
刘钦索性把眼睛闭起来,“继续。”
内侍应了一声,打起精神又读,陆宁远后面却是话锋一转,说如果陛下定要与夏人一战,若能调秦、解等江北大军阻住元涅,他便能在江南挫狄庆之气,是战是和,请他决断。
内侍读完,顺手拿来副启:“听闻陛下受伤,缘何不曾向臣言及?不知伤在何处、伤势如何?臣请令李椹进京,代臣探望,如陛下允准,即日便至。”
第183章
狄庆坐在帅案前,案上摆着刚刚发来的最后一份关于雍军调动的情报。
上一篇:诡计多端的绿茶受翻车了
下一篇:返回列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